陈昭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虞秋雪的场景。
那是高一暑假,陈昭18岁。因为家里穷,他刚出生他妈就扔下他和别的男人跑了。他爸又好赌酗酒,经常带着他到处躲债,四处奔波。
直到奶奶把他接回去才安定下来。
所以他读书比旁人迟了两年。
十八岁,陈昭的暑假和其他人不一样。当其他人还沉睡于甜美梦乡时,陈昭已经踏着清晨的露水出门打工去了。
奶奶身体不好,单靠她微薄的退休工资根本不足以支付两个人的生活费,更别说她的医药费了。
打工的地方是离家不远的一处工地,工作内容是搬砖。包工头一开始根本没理会陈昭,因为他年纪小,还细胳膊细腿。可奈何陈昭太会死缠烂打,包工头不答应,他就能在工地门口坐上一天。
后来包工头找人问了陈昭的情况,念他家情况的确不好,才同意他来做这个暑期临时工。
但是工资要在其他人的基础上打八折。
陈昭没有一丝犹豫就答应了。
奶奶是根本不同意陈昭出去打工的,“昭昭,暑假天气热,干嘛要这么辛苦,奶奶少吃些药没关系,家里不需要你赚钱!”
陈昭:“奶奶,医生说你药不能停,你平时也多注意点,别又一顿少吃几颗药。而且我暑假又没事干,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去赚些钱回来。”
“可是……”奶奶心疼不已,拉着陈昭的手说:“那也可以换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呀,去工地搬砖…也太辛苦了,我们昭昭还没长大,怎么好这么辛苦的。”
“奶奶,我不怕吃苦。”陈昭安慰她,又说:“轻松的工作工资太少,我年纪轻轻正是大把力气用不完的时候,你就别担心了。”
那天早上,他照常去工地上工,骑着自行车还没从居民区出来,便听到一群人围在老樟树下面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
“江州医科大学?”
“真的免费?”
“不会是骗人的吧!”
“哪能骗人哦,听说都有人去了回来了,说是人很多,要忙死了哦。”
“那我们也去看看,反正都免费……”
讨论的声音不绝于耳,陈昭响了声铃在旁边停下。还在讨论的人群中有三五个听到铃声后回了头,看到陈昭后笑着说:“小陈又去上班啦!”
陈昭点了点头,向他们招了招手。
奶奶看到陈昭,立刻喊住陈昭,然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对陈昭说:“昭昭,奶奶刚去菜场买的豆浆,还有刚炸出来的油条,特别酥脆,你带上和你师父一起吃。”
陈昭有个搬砖师父,平时很照顾他,因此陈昭不免在奶奶面前多说了几次,奶奶也一直放在心上,隔三差五让陈昭带点吃的去孝敬他。
“好。”陈昭接过早饭,正打算重新出发,便听到隔壁楼的张大爷说:“小陈,听说江医大在咱们县医院搞了个义诊,说是看病配药都不要钱,你啊知道啊?”
陈昭摇摇头。
“你有空去看看哇,要是真的还能帮你奶奶省些医药费……”
张大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奶奶扇了下扇子打断了,“昭昭,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他应了一声,骑车离开。离开前他又听到之前讨论的声音响了起来。
义诊么?
陈昭眼神闪了闪,记在了心里。
中午吃完饭,他趁着午休的时间,骑车赶往县医院。县医院离他家不远,奶奶经常会去医院复查配药,因此陈昭极熟悉路,不一会儿就骑到了医院。
锁完车,他跟着门口的指示牌走到了举办义诊活动的地方。
这里原本是住院部前面的空地,原本无人问津,现在却是一片热闹。每把遮阳伞下都挤满了人,还有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细心地回答问题。
此时正值中午,太阳离地表最近,它毫不保留地炙烤着大地,地面温度逐渐升高,连知了的叫声都抬高了一个度。
一切都变得滚烫起来。
陈昭擦掉额角不断滴下的汗珠,正打算回去带奶奶过来看病,却在人群中的某一角,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个子很高,足足高了其他人一个头,或者更多。
他的白大褂很干净,很整洁,特别的白,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
一丝不苟。陈昭脑海中只想到了这四个字。
他看起来与其他医生一样,可又不太一样。
他就站在嘈杂深处,却不染半分热闹。
陈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连心跳都在隐隐变快。
男人面前站着一个老爷爷,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报告单,颤颤巍巍地递向他。
男人接过报告单,然后飞快而又细致地浏览完报告,随后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着报告单上的数值耐心地向老爷爷解释着。
因为个子太高,为了确保老爷爷能听清,他微微弯着腰。
从陈昭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不断张合的嘴巴和上下滚动的喉结。
陈昭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他有点渴。
本应该立刻回去的,可他的眼神却不舍得从男人身上收回来。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忙吗?”突然而来的一声吓了陈昭一跳,他连忙收回视线,看向声音来源处。
是一个穿着红色马夹的志愿者。
“我,我想问一下,这个义诊到什么时候结束?”陈昭飞快地转动脑袋,终于想出了一个问题。
志愿者塞了一张宣传单到陈昭手中,笑着说:“活动一共三天,每天早上九点到晚上五点。”
陈昭拿起宣传单,快速看了一眼,然后羞涩地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志愿者回道,看陈昭没有要继续问问题的**,便和他说了再见,又带着宣传单去了别处。
陈昭将宣传单叠好放进裤兜里,又转身看向刚才那个方向。
男人面前的老爷爷已经不见了,他正低头看着手机。不知道手机上的内容是什么,陈昭总觉得男人的脸色有些差。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热烈,男人似乎感受到了,于是他侧过脸,看向了陈昭这边。
那一瞥,不带任何表情,完全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连他刚刚面对老爷爷时僵在嘴角的笑,都在看过来时瞬间消失不见。
陈昭心跳骤停,然后又疯狂跳动起来。他一时间慌乱不已,紧紧咬着嘴唇,十分僵硬地转过了身。
第二天早上,他向工地请了半天假,带奶奶去了县医院,可却没见到那位医生。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虞秋雪,而后的每一次见面,虞秋雪给他的感觉都是沉着冷静的,从未像今天这样。
虞秋雪上半身穿着白色衬衫,下半身是黑色西装裤,本应该是一副矜贵精英的模样,可他额角被汗水浸湿的碎发,眼下的乌青以及微喘的呼吸声都给了陈昭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虞哥?”陈昭停下。
虞秋雪“嗯”了一声,随后暗自吸了口气,脸上表情恢复如常,“你怎么在这里?”
陈昭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指着电动车说:“我现在,在送外卖。”
虞秋雪顺势看去,便看到电动车后座上架着的保温箱,他的眉微微皱了起来。
“你在送外卖?”虞秋雪说,“这么晚?”
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两点钟,马路上早就没什么人影了。
虞秋雪问完,眸光一沉。
他不知道陈昭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郑健说可以派人去查,被他拒绝了。他是希望陈昭能过得好的,不还钱也没事。
可陈昭又出现了,还在他面前保证会把钱尽快还完。
他没想到的是,陈昭现在的工作是送外卖。虞秋雪不歧视任何工作,他认为只要靠自己努力得来的都应该受到尊重。
可陈昭不该如此。
他还记得两年前他们的最后一通电话,陈昭激动、兴奋地和他说自己考上江大建筑系了,说会好好学习然后找到好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给奶奶盖一幢房子,让奶奶享一辈子的福。
他本该是有着光明灿烂未来的人。
可这样的人,却在这样一个凌晨,还在马路上挣扎着生存。
虞秋雪心尖闪过一丝心疼。
陈昭没察觉到虞秋雪的异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不至于这么晚,只是……”他看了眼电动车,表情十分懊恼,“只是下午,忘记充电,现在车没电了。”
所以他只好推回去。
这一路走来,他还满心期待着能看到一家亮着的店,好让他能稍微充一会儿店,可除了路灯,和写字楼里的灯还亮着,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推回去?”虞秋雪眉毛皱得更深了,两眼见几乎快拧成一个“川”字。
陈昭浑身湿透的T恤以及不断有汗珠滴落的额头,无一不显示他已经这样做很久了。
陈昭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对虞秋雪笑了一下,“也没有,如果看到有店开门,我可以去借个电充充。”
虞秋雪没回他,继续皱着眉看他。
陈昭被他看得后脖子有些发凉,他缩了缩脖子,像是突然间感受到了虞秋雪周身的低气压。
他是在生气?
陈昭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虞秋雪,在看到他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巴和皱成一团的眉毛时,心中有了答案。
虞秋雪的确是在生气。
可是,为什么?
陈昭不明白。
然而虞秋雪也没给他明白的机会,他突然开口朝身后说:“郑健,你车后备箱能放下这辆电动车吗?”
话音刚落,从不远处打着双闪的汽车驾驶位上下来一个人,他昂头看了看陈昭的电动车,说:“能是能,但是……”
虞秋雪没给他“但是”的机会,直截了当的对陈昭说:“我送你回去。”
陈昭不敢再惹虞秋雪生气,连忙点头,然后在虞秋雪和郑健的帮助下,将电动车抬上了郑健的车。
抬得过程中,陈昭突然决觉得双臂火辣辣得疼,一个没注意被电动车车把手刮了一下,于是忍不住哼了出来。
“啊!”
说完,他便看到虞秋雪立刻看向了自己。
“怎么了?”
陈昭刚摇头,就看到虞秋雪已经拉起他的手查看起来,手与手的连接处忽然升起一股滚烫的热意,陈昭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虞秋雪皱着的眉一直未曾舒展,眼下,更是成了一团。
他说:“你晒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