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府中出事,张妈妈请您速速回府!”一小童从门口气喘吁吁跨进来,气都没喘匀,就一骨碌说道,“宝儿少爷掉湖里了,夫人知道急晕了过去;现在……”
话还没说完,沈偲惊得墨笔落地,“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宝儿怎么落水的?身边伺候的人呢?越岚呢?夫人没事吧?”
“这个……是岚小姐与宝儿少爷在花园嬉戏时不慎将少爷撞进水里的,岚小姐也是受惊得很,回到晴院休息去了。宝少爷只是呛水晕了过去,卢大夫正照看着。至于太太,则还不知是否有恙。”
身边的师爷见状,忙收起手上的诉状,“大人,夫人身体本就虚弱,这会竟受惊至此。这案子便暂且搁置,您还是赶快回去安抚妻儿吧。”
“好,怀暄且在这边照应。”转头便对着小厮说道;“你且路上与我坦白,府中到底发生何事!”
小童一脸苦相,唯唯应诺。
县府后院,此时正一片混乱,仆人们在园内往来穿梭,大夫人住的正院,一个老妇在门口和一灰衫老者切切絮语。
“卢大夫,夫人忽然受惊昏厥,可是有什么大碍?”
“夫人这是一时气急攻心,按照以往给夫人开的安魂汤,喝上两顿便好。至于小少爷,救得及时,今夜密切关注是否有发热迹象,扛过今晚,也就不必太过忧心了。”
“好,好,多谢卢大夫。”张妈妈一面说,一面对着旁边的丫鬟小厮吩咐道:“还不赶紧把太太的药熬上!来福送卢大夫一程,急匆匆把人请来,真是事急从权,哪里没想到出了这等事。”
“这么多年看顾夫人身体,说句僭越的话,我也把夫人当做半个女儿来看待了。今日贵府恐怕是忙乱得紧,老夫就不打扰了。我这学徒跟我学了几年,虽说还不能顶上什么大场面,但寻常小病也能处理,不若就让他留在这边支应,以备不时之需。”
“哎呀,幸亏有您,我家夫人这般安康,等夫人好了,再去您医馆答谢。既然如此,小哥便在茶水间候着吧,今日你多辛苦一阵,春儿,去厨房拿些吃食过来,想必一中午便赶过来,还未用饭。”
说着,张妈妈跟着卢大夫出了正门,这时沈偲如一股旋风一样冲了进来,进门就喊道:“夫人!夫人!”
张妈妈上前说道:“大人,夫人才躺下休息!”
“张妈妈,究竟是怎么回事?越岚呢?小哥怎么样?”
“大人,卢大夫还在这儿呢!”
沈偲这才发现站在一旁的卢大夫,忙收起脸上慌张神色,对着卢大夫抱拳道歉:“让您见笑了,实在是家中妻儿一起出事,沈某心下难安。”
卢大夫笑着道:“大人无需忧心,老朽已经帮夫人和小少爷扶过脉了,只是虚惊一场,好生调养几日便好了。只是老朽素日出入沈宅,夫人是和善之人,小少爷更是天真活泼,越岚虽然有些任性,但根底上也是品性善良的好姑娘。小孩子玩闹起来,磕磕碰碰,也是人之常情,大人不要过于介怀,家和万事兴。凭着旧日交情,老朽厚着脸皮多说了几句,医馆还有些待诊的病人,现下便告辞了。”
“告辞,烦您走这一趟,我送您出去。”
“留步,大人还是去看看夫人吧。”
两人在门口推让片刻,卢大夫便跟着小厮出去了。
沈偲直往内阁奔去。
此时夫人正一脸虚弱地躺在床上。
“夫人。”
床上女人缓缓睁开眼睛,还没答话,眼泪便下来了。
沈偲心疼地上前半抱着夫人:“我路上都听说了,那小童一问三不知,弄得我心烦得紧,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说起这个,夫人从他怀里起身:“怎么回事?今日越岚和宝儿在湖边戏耍,不知怎的,宝儿落水了!幸好旁边有善水的丫鬟,不然,我……我这半条命都得陪上去!”
“怎么搞得?旁边一堆丫鬟妈妈都是摆设,竟让小孩子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待着?”沈偲皱起眉头,逼问道。
“你问我?我可不是犯人!侍候少爷小姐的丫鬟们都在院子里跪着呢,县令大人自己去审吧,我这会头痛得很,我可答不出什么话。”
沈偲一听,便知事情没那么简单,摸着下巴上的须发,陷入沉思。
“大人,丫鬟们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张妈妈悄声提醒。
“好!你先好好休息。”沈偲说罢便起身走了。
待沈偲身影消失,张妈妈俯身在夫人耳边传话,夫人闭着眼睛听完,轻声回到:“既已安排妥了,那就看老爷如何抉择吧!”
沈偲站在院子里,冷冷看着底下跪着丫鬟小厮。他对着身边的秦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清清嗓子,率先开口问道:“今日是怎么个回事?若不能交待清楚,一个一个全都发卖出去。秋燕,你是小姐的丫鬟,你先说!”
底下右边孤零零跪着的青衣丫头跪行几步,朝着大老爷的方向先慌乱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战战兢兢说道:“回大人话,今日小姐吃完早膳,便想着去后花园散步消食,正巧碰到少爷也带着丫鬟小厮在花园放风筝。小姐认出少爷放的风筝是……是先夫人去世前为小姐做的,便十分气恼,要求少爷还回来。少爷玩心重,自是不肯,两人便追逐起来,后花园地形本就复杂,昨日又下了些雨,许是追逐间,少爷不小心滑到了摔落湖里,小姐绝没有故意推他,还请大人明察。
只是左边人群中的一个丫鬟突然向前,厉声喝道:“秋燕,你倒是个忠心护主,尽向着你家小姐说好话。岚小姐见我们少爷在玩风筝,可是上来就动手抓破少爷的脸,压着他在地上打,我们毫不容易将他们分开,岚小姐突然捡起旁边树枝要打少爷,少爷害怕地跑了起来,我们这些挡着的奴才也受了岚小姐的打,不信大人您看。”紫玲边说边卷起左边的袖子,只见雪白的手臂上好几道青紫的瘀伤。“我们一路阻拦着小姐追打少爷,可小姐千金之躯,我们也不敢冒犯,只得拼了命地拦住小姐,不知为何小姐一时间力气极大,我们止不住,只见小姐追到少爷身边,把他推进了湖里。幸好梅乐识些水性,否则……”还没说完,紫玲便已经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大人,小姐只是看见亡母的风筝被少爷玩得磕磕碰碰,一时气急,这才……”春燕无力地辩解着。
“够了!你们一个个身高马大的,连两个胡来的小孩都制不住,任他们两个陷入险境。全都拖下去打二十大板!”沈偲对着秦管事吩咐道。
“是,只是大人,若是一次性全罚了,恐怕小姐少爷那边抽不出合适的人照顾着,不若先罚两个,待受罚的伤好了再轮下一波,替换着来。”
“嗯,那便照你说的办。”沈偲说完,便出了院子,留下秦管事安排各种事宜。
晴院,此时一片寂静。
沈越岚抱着坏了的风筝,红着眼睛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沈偲推门进来见到的便是这副景象,心中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岚儿,怎么坐在地上!下人们呢?”沈偲冲上前抱起沈越岚,将其安置在床上。
“我把他们轰出去了,爹爹是来责怪我的吗?”十岁的小姑娘哑着嗓子问道。
“我为何要责怪你呢?”
“因为他掉到湖里了。”
“岚儿,他是你的亲弟弟!”
“不是!不是!他不是!我讨厌他,他把我娘留给我的风筝弄坏了,呜呜呜,你看,风筝坏了,我娘再也回不来了。他不是我的弟弟,他是个坏蛋,他掉进湖里是他活该!”
“岚儿!”沈偲喝到,“不许这么说,他是你的弟弟,只是年纪小,调皮了一点点,他也不知道这风筝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这样,你把风筝给爹爹,爹爹给你修好,好不好?但是,你告诉爹爹,你有没有推你弟弟?”
“爹爹特意过来,就是为了问我弟弟到底是不是我推的吧?”沈越岚瞪大眼睛看过去,“好,你听清楚,就是我推的,我就是想让他淹死在湖里,因为,我的风筝再也修不好了,谁也修不好!”
说完,沈越岚把风筝丢在地上,甚至跳下床,一边踩着风筝,一边流着眼泪,笑着说:“风筝坏了!宝儿死了!风筝坏了……宝儿死了……这样就公平了!”
“住嘴,你在说什么?沈越岚,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沈偲气得全身发抖,似乎对眼前的景象不敢置信。
“爹爹,你变了,你变了……”沈越岚呆滞地看着怒发冲冠的沈偲,突然,她生气地大叫:“出去,你出去,不再是我爹爹,我不要你们了,你走,你走。”
沈偲扶了扶额头,看着眼前任性的女儿,百般无奈。
“罚你禁闭半个月,好好反省,什么时候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什么时候出来。”
说罢,沈偲便出了女儿闺房,在院子里大吼:“人呢!照顾小姐的人都去哪了?”
一小丫鬟出来,跪道:“大人,红燕姐姐去厨房拿饭去了。”
“怎么只留小姐一个人在里面?一个个的竟失职至此,你先进去陪着小姐。”
小丫鬟连连答应。
沈偲从晴院里出来,秦管事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大人,今晚?”
“去看完宝儿便直接回书房吧!让夫人好好歇息。”
“是。”
落水事件后,沈府突然沉寂下来。松院和晴院没有半点声响,只是男女主人最近心烦气躁,丫鬟小厮们做事都格外小心,生怕殃及池鱼。
书房,沈偲正在练字。
秦管事突然开门进来,站在桌前,垂手站立。
待最后几个字写好,沈偲放下笔墨。秦管事见状,上前替大人折好衣袖,眼神示意旁边的书童将水盆端过来。沈偲洗好手,秦管事又及时递上手巾。
“岚儿最近怎么样?”
“听晴院的丫鬟说,脾气一直很暴躁,不是摔碗就是砸盆。还……还把所有先夫人留下的物什都砸烂了。”
沈偲皱了皱眉,接着问:“宝儿呢?”
“宝儿少爷身子已经全好了,正闹着要出去玩呢。”
“嗯。接着让他禁足,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出去。”
这时,一小厮进来:“大人,张妈妈来了,说是夫人想请您回正院一趟。”
“跟张妈妈说,我今晚回正院用餐。”
沈氏心神不宁地等到了晚上,张妈妈进来:"夫人,老爷要来了。"
“好,传菜。”沈氏站起身,走到院子门口等着。
暗色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愈来愈近,看见门口提着灯笼的人,他快步上前,把灯笼接过递给秦管事,“怎么站这里吹风?身子才好,又吹病了怎么办?”
“哪里那么娇贵了。”沈氏娇嗔道,借着微弱的烛光抬头打量着沈偲的神色。
“去,将夫人的披风拿过来。”沈偲对着张妈妈说道。
“哎,是,老爷。”张妈妈喜形于色地看了沈氏一眼,不待夫人示意便朝里面走去。
“哪里费这个事,等张妈妈送来,估计都进屋了。”沈氏带着笑意,看似抱怨,却眉梢带喜。
“古人云:防患于未然。为夫先给夫人暖暖手。”说罢,沈偲牵着沈氏的手,两人并肩朝着屋内走去。
刚到门口,张妈妈正巧把披风拿了过来,沈偲自己接了过去,帮沈氏系好。
“老爷,快坐下用饭吧。”
两人坐定,如一对寻常夫妻,你给我夹菜,我给你添饭,一时之间暖意融融。
到了晚上,沈偲睡在床上,沈氏坐在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梳着散乱的头发。待思虑周全,她才缓缓走到床边,试探性地问着:“老爷?可歇息了?”
“嗯?夫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和为夫讲?”沈偲躺着不动,只是嘴上应着。
“前几日的事……是我没把宝儿教好,乱动了姐儿的东西,真不知怎的他竟然学了这坏毛病。”沈氏坐在床边,恳切地看着沈偲的眼睛。
沈偲不言,待她继续说下去。
“但姐儿这脾性着实把我吓到了,天知道,我听到宝儿落水的时候,差点都站不住脚。老爷也知道,我生宝儿的时候,九死一生,半条命落在那儿。这么多年,病体支离的,药不离口,日日精心养着,才恢复些元气。”沈氏慢慢地红了眼睛,“得亏老爷不嫌弃,惯着我这个不称职的主母、不称职的母亲、不称职的夫人!”
“夫人……”沈偲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沈氏打断。
“老爷,你先听我说完。这么多年,我精神不济,勉强主持中馈已是极限,既忽略了一双儿女的成长,又忽略了自己的夫君。姐儿和宝儿闹到这个地步,我真是失责。姐儿丧母,性情较其他小孩敏感,我应当加倍呵护,宝儿虽小,可我也当教他敬爱长姐。可我两者都没做到,细细想来,更是对不起夫君。只是……我到底分身乏术,况且姐儿的性子容易钻牛角尖,宝儿刚巧是精力最为旺盛的时期,最是难管。我想着,不如将宝儿送回太夫人尽孝,顺便让母亲帮我管教一些时日,我则乘着这段时间好好修复下姐儿之间的关系,消除嫌隙,老爷,你看怎么样?”沈氏说完,面上作出哀求的神色。
沈偲起身,将沈氏圈入怀里,轻抚着她的肩头:“夫妻这么多年,你为我做的、为这个家做的,我都清清楚楚,感恩戴德还来不及,何来怪罪!岚儿如今这个样子,我这个当父亲的才是难辞其咎,你还能这般为她着想,已是极称职的母亲了。你说将宝儿送回去的法子,我看不太妥当,老夫人本就溺爱孙辈,若将宝儿送回去,岂不更加淘气。咱两成婚的时候,老夫人就提出将岚儿带到她身边养着,当时我顾虑你和岚儿的想法,便没答应。既然如此,便将岚儿送到母亲那里待一段时日吧,母亲本就喜爱岚儿,女孩子娇宠些也无甚大事。”
说完,沈偲长叹一口气:“如今我是越来不懂小孩子了,原先的岚儿天真可爱,我还记得她那时候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向我跑来的样子,怎么如今性情大变。让她换个环境也好,日日跟珺宁的遗物相伴在一起,便困在过去的往事里走不出来。锦鸿镇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岚儿待久了,心境也会开阔些吧。”
“老爷,可是我们若把岚儿送回去,她会不会觉得是我们不要她了,心里伤心难过呢!”沈氏用饱含忧虑的口吻说道。
“这个你不用管,我会好好跟她说的。夜深了,我们便先休息吧!”
沈氏羞答答地随着沈偲卧倒,又是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