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玷/污你?”曾不野语气稀松平常,话语却有石破天惊之势。这倒显得徐远行小家子气,他故作窘迫,双手抱胸坐下,小心翼翼地说:“那…一起吃点?”
他纯粹是闹着玩。到这个年纪还有着这样的天真,要感谢大自然对他的重塑。
“老实坐着。别搞的好像男女之间只有那点破事儿。我对你也不感兴趣。”曾不野命令他。
“那你对谁感兴趣?”
曾不野就切一声。她并不想对徐远行诉说她当下的困境,因为压根就不指望别人能共情。曾焐钦说人这一辈子要渡多少劫都是天定的。曾不野就问:“那为什么我这几年一直在渡劫?老天爷知道我很累吗?”曾焐钦没有答案,也无法劝慰。
“你还要去接人吗?”她问徐远行。
“接啊。老孙有肺炎底子、常哥岁数大了,都接到这里睡。别人不管了。”徐远行说。车队这些人都被他放在心里,该怎么照顾谁,他心里有数。
“那行,我陪你去。接完人消停吃,要不胃里进气,难受。”曾不野说完就起身穿羽绒服,带围脖帽子手套,率先走了。
徐远行没见过这么霸道的姑娘,真是一句废话没有。迅速起身跟上,俩人又一起闯进风雪里。他平常对人没这样的好奇心,但曾不野实在是罕见。于是大声感叹:“野菜姐挺会管人啊!”
“三五百号人不在话下。”曾不野神情如常,别人看不出真假。
徐远行就点头:“看出来了。除却有点大病似的,但目标感和好胜心都强,行动也挺果敢。是不声不响干大事的人。”
“是吗?”曾不野反问。
“不是吗?”徐远行拍拍她肩膀,假装安慰:“没事,我不跟你借钱。”
曾不野就笑了。
她并没后悔跟徐远行在深夜里这样折腾。事实上她发现了乐趣。在这样没有风的雪夜里行走,是一种巨大的享乐。身边的人不讨厌,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蒙古包的红灯笼是她的方向。她只要一直朝着那里走就好。
没有风的雪夜真的很美。
有风的时候,雪是有形状的,是风塑造雪的形状;没有风的时候,雪是簌簌下的。很安静。
徐远行在旁边,时不时偏头看她一眼。他想,JY1一定不知道,她走路的时候几乎面无表情,嘴唇紧紧抿着,腰板很直,步履铿锵,像要跟全世界打仗。徐远行能想象:如果真要打仗,她势必是赢的那一方。
白天时候小扁豆对徐远行说:野菜姨很可怜。徐远行问为什么?小扁豆说:因为她的爸爸妈妈都死了。不像我爷爷只是走丢了,但还能回来。她爸爸妈妈死了就回不来了。
徐远行就说:那还是你幸福点。
小孩子的幸福就这样被比较了出来。
他并没有向曾不野求证小扁豆说话的真实性,依他的观察,曾不野不会欺骗小孩子。
他叹了口气。
声音不大,但曾不野听到了,就停下来看他。
徐远行则拍拍她帽子上的雪,走了。
两个人不言不语,去接孙哥。孙哥尚有几分清醒,抱着自己的吉他唱一首胡编乱造的歌。曾不野听出来了,在诅咒他昔日的朋友不得好死,大意是你偷了我的词我的曲,但你一辈子只靠这一首歌活。你死了到地下,生死簿上登记的是我的名字。因为天地可鉴人心,神仙知道真假。
曾不野安静听着,一边听一边点头:孙哥可真会自我宽慰,活人的账算不明白,开始指望神仙给他断案。她对这种感觉很熟悉,王家明卷她钱的时候她也说过一样的话:他会遭报应的。曾焐钦就说:你自己都不报应,指望忙碌的老天爷帮你?
孙哥唱完了,还是抱着吉他。
“那是他最喜欢的歌。”徐远行对曾不野说:“写完了唱给好朋友,好朋友唱给了别人。他连有利的证据都没有。吃了哑巴亏,十几年咽不下这口气。喝多了就唱歌骂。”
“快走吧。孙哥要吐到他吉他上了。”曾不野推了把徐远行。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为了拯救醉鬼的中流砥柱,明明白天时候她还是众人关心的菜鸟。结果几瓶草原白下肚,她打了个翻身仗。
他们不是喜欢记录生活吗?那她帮他们记录一下。拿出手机,对着孙哥录视频,问孙哥:“徐远行是谁?”
“是傻逼。”
“那我是谁?”
“菜鸡。”
徐远行在一边哈哈大笑,说:“孙哥没醉透啊!醉透了管你叫奶奶!”
赵君澜彻底清醒了,从曾不野手里接过孙哥,怕她累死。原话是留着你那一口糟气,万一累出大病来再连累兄弟们。曾不野也不逞强,索性去饭桌上打包一些能带走的吃的。扔了可惜,留下不礼貌,带走最好。反正大哥大姐们的车上有的是工具,明天赶路的时候加工一下当作一顿饭,铁定比服务区的泡面或烤肠好吃。
徐远行和赵君澜折腾了近四十分钟,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曾不野已经将食物打包完了。野菜姐的车改装的不怎么样,但打包饭菜真是一绝。
赵君澜很是惊叹:“你要过饭啊?这么会打包!”
曾不野说:“我挖过坟,你要下去躺吗?”
角落里睡着了的额尔登翻了个身,嘟囔一句什么。徐远行从一个个七扭八歪的醉汉身体上迈过去,给额尔登盖上小被子。
额尔登这个名字是后改的。
起初呼斯楞大哥说孩子名字糙一点,好养活。后来孩子生病了,彻底成了宝贝,于是就改成额尔登。呼斯楞大哥这些年挺艰难,好在这片草场报答了他。徐远行当然记得生病时候的额尔登,小小一个人,咬着牙关不哭。只有非常难受的时候才掉几颗小金豆。
他看额尔登的目光很温柔,就连赵君澜都朝曾不野使眼色:“铁汉柔情。”
曾不野瞄了一眼,拿起扫帚拍赵君澜后背:“快点收拾!不然明天额尔登一家要累死!”
这满地的烟头、酒瓶子,饭菜的残渣,满屋子的酒气。这是人间享乐的衍生品。可惜他们没有响指,不能打就让这一切都变得干净。
三个人打扫战场,万万没想到会这样的累。最累的是翻腾醉鬼,翻过去,扫身下;翻回来,扫另一边。徐远行负责翻,曾不野负责扫,一边扫一边抱怨:“感情你们拉我入伙,就是为了今天。我为你们提供练绞盘的快乐,还要打扫你们狼藉的战场。”
“明天大哥们醒了跪一排给你磕一个。”徐远行说。
“你带头磕。”曾不野提出要求。
赵君澜在一边凑热闹:“我看行。”
他们好累,但想到额尔登睁眼少却一项打扫的烦恼,又觉得值了。待回到村委会的住处,曾不野再也不提跟徐远行吃点的事儿。她只想睡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睡眠主动上门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很稀缺。她甚至来不及洗漱,原本只想先躺下休息片刻,她的眼皮就开始变沉、打架。她想强行睁开眼,拿起手机看点什么,但是那手机是什么时候被放下的她全然不知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吃药。
那香沉的睡眠,在没有跟她商量的情况下,径直推开她的门,控制了她的领地。没有梦,没有几次三番地转醒,没有呼吸不畅,什么都没有。单纯就是一场持久的、酣畅的睡眠。
不仅她,别人也如此。蒙古包里睡着的人,满屋子鼾声,混着酒气,还夹杂着梦话,但都没影响他们睡到日上三竿;村委会睡着的人,炉火里的噼里啪啦声、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外面大公鸡的打鸣声,都没有吵醒他们。
他们约好了似的一起睡觉,都被睡眠治愈。
曾不野是被阳光晒醒的。
冬日的阳光透过村委会那斑驳的玻璃窗铺洒到地上、木床上,她四仰八叉地睡着,所以阳光也照到了她的脸上。
好暖。她想。
再睡会儿,她想。
就真的翻了个身又睡了会儿。
等她彻底睁开眼,看到窗户外面趴着几个人。额头贴在窗上,向里看她睡觉的窘态。徐远行见她醒了,对她竖拇指,睡得妙哇!
她腾地坐起身,几步到窗前拉上窗帘。光被隔绝,但笑声不会。几个人在外面笑的很开心,还打趣野菜姐睡觉胳膊腿儿井水不犯河水。
小扁豆大声说:“野菜姨!晚上我跟你睡!我妈说我撂蹶子,适合跟你睡!”
曾不野没搭理她,简单梳洗就走出去,问他们:“你们怎么不叫我?耽误出发了。”
“出发急什么?”徐远行说:“晚走会儿路就没了?”
“耽误大家的时间。”
“出来玩的时间,就是要这么被耽误的。”绞盘大嫂说:“睡个好觉多不容易。大家都不想起,不是为了等你。来来来,喝奶茶。”
说完递给曾不野一碗奶茶。
曾不野起初是喝不惯这咸奶茶的,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喝也行,不喝也行。这一天的奶茶里加了炒米、奶豆腐,喝一口,喷香。再看赵君澜的碗里,还加了牛肉干,倒是吃得全。
这奶茶喝出了滋味,主动再加一把炒米,搅一搅,学牧民用筷子敲敲碗边儿,接着喝!真好喝。她不由夸一句。
呼斯楞大哥在一边笑,说:“爱喝带走点。”
“不带。”徐远行说:“真要带什么的话,大哥给我掰块砖茶吧!”
煮奶茶用的茶,是一块大茶砖。茶砖味道浓,跟别的茶不一样。泡一泡喝了,很是解腻。这东西不昂贵,徐远行舍得开口要。别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想带走。
呼斯楞大哥就骑着马走了,去给他掰茶砖。他们站在村委会门口,看到乡道对面的雪地闪着金灿灿的光,晃得他们都眯起眼。
“雪停了。”
“天晴了。”
“这今天还不撒欢儿了跑?四五百公里,眨眼就到!”
大家会心一笑,没人提出异议,除了曾不野。她是混迹在乐观主义者队伍里的悲观主义者、造反份子,她预感这一天的旅程绝不会那么顺利。因为她看天气预报了,今日乌兰布统暴雪。
好在他们此刻终于迎来了旅途中的第一个真的雪后初霁。乡道无人无车,路边散落稀疏的几棵树,树上有鸟垒起的窝。仍旧是冷,但没有了呼号的大风,寒冷也变得温柔。
蒙古包有了烟火气,应该是呼斯楞的妻子为他们煮奶茶。呼斯楞坚持让他们的保温瓶统统装上奶茶上路。他说这是自己熬煮的奶茶,你们去别的地方店里喝的不一样的。
呼斯楞坚持自己的奶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茶,就像他坚持认为内蒙古的羊肉比宁夏滩羊、新疆的羊肉要好吃一样。他还自信自己的蒙古马能跑赢汗血宝马、阿拉伯马。他说:那些外国人每年把马送到这边养,我看过的,只是看起来很威猛。但还是我的马好。
呼斯楞取来了砖茶,那么大一块,感觉快够他们喝两年。他说过年了,图个喜庆,还为砖茶绑上了红飘带。让它看起来要出嫁。
徐远行竟然要搞一个交接仪式,他请大家鼓掌、孙哥弹琴,而他郑重地“迎娶”呼斯楞递给他的“新娘”。这太好玩了,小孩子们高兴地拍巴掌,大家哄笑出声。
但总归是要分别的。
他们的车队依号排好,头车播报:
“队伍集结,准备出发。今日目的地乌兰布统,全程450公里,计划2次休整。”
车台又有此起彼伏的ok声。车队缓缓启动,到的时候下雪,走的时候晴天。小扁豆打开车窗奋力跟新朋友额尔登说再见。大概驶出两公里,曾不野从后视镜里看到一大一小两匹马自车队后绝尘而来。呼斯楞骑着他引以为傲的蒙古马,额尔登骑着他的小马,父子两个一直朝前跑。
呼斯楞一直挥手,曾不野好奇摇下车窗,终于听清了,他是在对徐远行和他们说:“再见!朋友!再来!”
呼斯楞的马鞭抽在马身上,一路向前,一直追到头车,最后站在分岔路口。在这里,青川车队将向左,奔赴乌兰布统。关于苏尼特左旗的记忆,将在这里停下。
额尔登坐在马上,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直到徐远行说:“车队已全部超越呼斯楞大哥的大马,鸣笛致谢。”
喇叭声响起,一直响到了天边,惊起了树上的鸟,惊落了树上的雪。大家都没有说话,都沉浸在这短暂而深刻的友情中。
曾不野不喜欢离别,所以她没有再回头看。过了很久赵君澜说:“呼斯楞大哥能不能发现咱们留给他的红包啊。”
“我刚告诉他了。”徐远行说。
大家长舒一口气,心里没了压力。
曾不野觉得徐远行这个人真不错,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JY1,我问你一个问题。”徐远行突然在车台里说话:“后悔加入青川车队吗?”
这问题太尴尬,尽管小扁豆一直在后座当学舌的鹦鹉:后悔吗?后悔吗?她仍旧不回答。
“那我换个问题啊。”赵君澜说。
“闭嘴。”曾不野终于说话:“我不准备在车队找对象。”预判了赵君澜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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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次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