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寒入骨髓。
她垂下手,抹额上的松石打了一起,发出两声脆响,那日然失去支撑晃了一下,视线仍旧飘着。
一股巨大的悲哀漫上心头。
没有人能捱得过搜魂,更何况这样高强度的逼问和诱导。
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中了傀儡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行动,另一种,就是被人篡改了记忆,强行干扰搜魂的结果。
可品阶之间是有屏障的,除去小部分无害的法术,低阶灵力不可能作用于高阶修士,能对那日然动手的人,实力只会在高阶以上,甚至更加恐怖,深不可测。
恐怕,她今天钓不出那条鱼了。
“可以了,不必再继续了。”柳子芩制止了那些搜魂的弟子,向那日然渡了些灵气。
柳文元看着他的动作没说话,视线落回到白苏身上:
“还需要验吗?”
“验,为什么不验?”
她站起身来,强扯起嘴角:“总得为自己的口无遮拦付出点代价吧?”
那弟子再次唤出了金空钵,同样的金线刺进她的心口,剧痛爆炸似的在蔓延开来,系统立即调低了痛感,但还是挡不过这无孔不入的灵力。
眼前画面开始飘雪,片刻晕眩过后,验根突然中止了,白苏快要跌倒的身子被人扶了一下,心口的剧痛被一股凉意取代。
“好了,来验我吧。”崔玉放下手,理了理衣襟。
金线穿进了她的身体里,但那弟子也不忍伤她病躯,也只片刻就收了手。
“结果如何?”柳文元站了起来,背着手往这边走。
“禀舵主,未曾有所匹配。”
“作何结论?”
“确系那日然一人所为。”
“好、好!”他拍了拍手,咧开了嘴角:
“那看来……独我柳氏门下出了不肖子孙!”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继而疯了似,止不住地溢出笑来,那笑声分外刺耳,验根的弟子立即膝地而拜,惶恐不已:“舵主明鉴!”
门中弟子见状也纷纷跪地,此刻他们一个比一个胆战心惊,怎么也没想到柳文元会是这般态度。
他们以为,柳文元对那日然的从来都是厌恶的,不然不会放任他在山林里跟一着群疯子自生自灭,甚至任由流言四窜也充耳不闻。
舵主如此,他们自然也不会把他看作柳家人,除去每年试炼大会需用他保住魁首,那日然的名字从未与柳氏捆绑在一起过。
可他在盖棺定论后说出这种话,摆明了是要用家族门第压人一头,替那日然托底。
但是!
他若真把那日然视作亲人,必然会在先闻风声后替家门遮羞,不该让那日然在月坛受审,更不该公然给他验根啊!
一人硬着头皮开口,也不明白柳文元为何一反常态:
“舵主,此事背后恐怕另有隐情,或许……他也是有苦衷的。”
“有何隐情?何来苦衷!”
他大袖一挥,“残害同门是有人证,私刑囚犯亦铁证如山,难道你知内情,要替他沉冤?”
“弟子不敢!”
那人更不知该说什么了,劝也错,不劝也错:“那日然罔顾道法、不敬山神……理当严惩!”
柳文元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你可认罪?”
那日然仰着头,靠着锁链的张力向后倚,铁链在震颤后崩成一条直线,但他此刻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竟扯着嘴角看柳文元。
“那日然,你可认罪?”
他声线冷硬,周身皆散发怒意,但那日然早透过他看着别处。
那目光回落到白苏身上,他低低地发了一个音节。
【是。】
系统捕捉了这个细微的声音。
“我记住这个词了,不用翻译。”她对上那日然的视线,心里揪得紧。
今天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在数次的搜魂里。
崔玉能想通的事她何尝想不到?她甚至比她更早就察觉异样。
但对方不单单是想保她这么简单,而是在操纵局势,利用她的行为去完成自己想达成的目的,并且对事态有着无以复加的掌控权。
任谁也不能更改。
“好!既如此,即刻押往聂瓦拉,受噬嗑雷刑,血经百遍以祭山神,刑尽前不得出山!”
“血经百遍?这也太过了……”
“还要先受噬嗑雷刑呢,看他现在这样能不能熬过去都不一定……”
围观者见他发怒也不敢高声议论,只窃窃私语着:
“那也是他罪有应得,谁叫他不敬山神?”
“就是,一个野种,有娘生没娘养的,姓不姓柳还不一定呢……”
他们的声音不大,但月坛上的修士品阶都不低,以他们的听力滤不过去,有人听了幸灾乐祸,有人听了冷汗涔涔。
从问完那日然的那一刻起,白苏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局。
无论她验与不验,金空钵上都不会有她的灵力,既有人想抹去她昨夜行动的痕迹,自然会做得滴水不漏。
可这样一来,她更不能确定是不是柳文元做的了。
在这个世界里,最擅长精神类术法的是女祭山一派的弟子,不周山中虽也有人修习,但远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柳文元执掌总舵多年,雷霆手段也中伤过不少小宗门,女祭山便在其中。
后者本是一群远离世俗纷争的清修,却因所修道法的特殊性为人忌惮,早被圈禁在驻地不能离开,这些人早就恨透了柳文元,怎么可能再愿为他做事?
“宿主,别发呆了,人都快散光啦。”
白苏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月坛已空空如也,台下的人散得稀稀落落,那日然早不知被带到哪去了。
系统戳了戳她,“你拿人家的东西怎么还回去呀?”
“什么东西?”
白苏一头雾水,低下头才觉察手里还攥着那串抹额。
“!”
她心中一惊,忽又反应过来:“不对……我拿掉了抹额,封印为什么没有解除?”
“到底是什么封印啊?你一直在说。”
“就是用来让他忘记童年被搜魂的记忆的那道封印,不然他为什么总是带着这东西?”
“哪有这回事,你在哪儿玩的盗版?”
系统被她问得更糊涂了:“人戴个小饰品怎么了,就不能是单纯觉得好看吗?天珠松石什么的在这里很常见,很多人都戴。”
那是一串很普通的额珮,珠串不足一指长,只堪堪遮住那道疤。
那日然虽不蓄发,额前的碎发却多,若不仔细观察,几乎不会注意到这件物什。
“怎么会没有呢……”
“摘了也好,噬嗑雷刑下走一遭,估计也烧焦了。”系统叹了口气。
噬嗑雷刑,是以火雷噬嗑阵为基的一种刑法,以震雷为主,以离火为客,雷击火烹两端齐发,如啮齿般咀嚼受刑者。
离火最克金,震木又耗金,这种刑罚对金属性灵根的修士来说极其残酷,严重一些,几乎能让人灵根尽毁。
“苏苏?”有人叫了她一声。
“你怎么还在这里?”
白苏抬起头,愣了一秒,是柳子芩。
“啊……我、验完灵力有些不舒服,我这就回去。”
她从潭水中站起来,半条裙子已经湿透了,小腿上的伤口刚结了薄痂,沾水之后更烧着疼。
“啊……差点把这个忘了。”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忽又想起来:
“刚才没来得及还给那日然,麻烦你转交给他吧。”
她把抹额递给柳子芩,垂下眼不去看他,柳子芩没有去接,反而盯着她闪躲的眼。
“我以为……你不甚欣赏四弟。”
“这个跟欣不欣赏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做的?”
“我……我觉得他可怜,不忍心看他受罚,不行吗?”
她的语气不是很好,柳子芩没应,径自接过了抹额,神色复杂:“连你也这样觉得……可那是他应受的,犯了错理当受罚。”
白苏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她本想着柳子芩坚持搜魂是有什么苦衷,还想着和他联手揪出那个背后主使。
毕竟别人她没有把握相信,但柳子芩绝不可能是奸人。
即便所有人都鄙弃那日然,他也会是最后一个愿意善待他的,不然这么多年的人情冷暖早让那日然提前黑化了。
她试图从那张看似温和的面孔下读出更多的情绪,可他眼中只有冷漠,只有无法触及的寒意。
“是吗……?我以为……你会站在他这一边。”
“为什么要站在他那边?就因为他是我弟弟?”他收起了抹额,否定得理所当然:
“可是苏苏,你要知道,我首先是不周山的少主,其次才是他的兄长,在这种事上我必须以身作则。”
“以身作则就是把人往死里整?……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苏苏,有时候,太善良不是一件好事。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身在此位,总有诸多不得已……”
“好好好,”白苏后退一步,打断了他:
“道理我都懂,我只问一句,你想不想知道真相?”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如果我说,昨夜的事我真的参与了,你相不相信?”
柳子芩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没想到她如此坦然。
他岂能不知那日然只是被有心人设计的替罪羊?
金空钵上的灵力是他亲自清洗的,那上面何止有白苏的痕迹,甚至方陵游的气息也一览无余。
当时他只照着柳文元的意思做了,却不知是何用意,如今想来,自己竟也只是这局中的一枚棋。
可一场风暴在无人问津中悄然结束了,他苦涩地笑了笑:
“真相……重要吗?”
*
天极殿。
“舵主,这是少主送来的。”秘卫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呈上了那条抹额。
柳文元用一指勾起了绳结,“知道了,下去吧。”
“那……”
他瞟了眼阴影里的人影,“……少主此刻求见,是否允他进来?”
“让他忙别的去。”柳文元烦躁地挥了挥手。
“是。”
秘卫立即起身,退了出去。
“这么多年的老物件了,没想到你还留着。”
那阴影处走出来个女人,兜着斗篷看不清脸。
“不然如何?难道真应了那女人的话,毁了这东西,然后等她来杀我?”
“胆小如鼠,恐怕若非那人的恐吓,你早把他杀了吧?”那人冷笑着,摇头感叹:
“噬嗑雷刑……这样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也只有你想得出来,虎毒尚不食子啊……”
“行了。”
柳文元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答应你们的已经办过了,我们家的事不劳阁下费心。”
“那我要的东西呢?”
她伸出手,柳文元丢过一颗珠子,正是昨日锦鲤吐出的血珠。
“放心吧,是极纯的血灵根。”他顿了顿,“你们能保证用她献祭?”
女人收起血珠,亦无耐心逗留:
“这也不劳阁下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