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坛,寂静笼罩了人群。
潭水中的人气息委托,几乎失去了生息。
“大长老,舵主到了。”
柳文元示意众人不必拘束,搀着崔玉坐到了一旁。
“她怎么成这样了?”白苏问系统。
崔玉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脖子上还裹着纱布,面无血色,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
“她已经算是伤得比较轻的了。”
白苏想起昨夜湖边那番景象,不由得心中一紧:“那日然到底杀了多少人?”
“他没杀人啊,都是重伤。”
“一个也没死?”
“一个也没死。”
“高阶修士哪有那么容易死,只是打不过罢了。”系统摊了摊手,“真不知道该说是他太会卡bug还是大家命太硬了。”
崔玉也是高阶修士,常规损伤会很快自愈,只有灵力造成的伤害才需要通过治愈术疗愈。但即便人才富庶如不周山,也不能一夜之间治好全部弟子,足见那日然下了多狠的手。
几位长老凑在一起低声说了些什么,遮住了那日然的身影,一池血水无声地荡着。
“证人诉状——”
一弟子搀着崔玉站起来:
“昨夜之事,各位想必已有耳闻。我与众师弟奉命前往贡日措看守死囚,未曾想突生变故,让囚犯凭空消匿……”
“降魔大典,是为祭祀山神、祓禊去灾,大典不能如期举行,是对山神不敬,更使宗门颜面尽扫,实为大祸……”
她伤得不轻,语速缓慢,但台下围观的人早急了,人搡人地喊:
“这我们都了解,你且说是何人闹事?”
“是啊是啊,别废话了快说吧。”
“那日然肯定有同谋,快把他揪出来一起责罚!”
“不然你也一并搜魂吧,磨磨唧唧的。”
“肃静!”
大长老横眉怒呵,镰一样割了那阵声浪,回过身对她道:“别管他们,继续说,不着急。”
崔玉瞥了眼人群的方向,没看见白苏,于是沉了口气,跪向柳文元:
“昨夜之失皆系崔玉一人之过,崔玉未能尽责,有辱使命,还请舵主降罚!”
此言一出,便如惊雷一声,原本安静的空气瞬间爆炸,探寻的目光乱糟糟地游走在空气中,都伸长了脑袋想看看是何种面孔。
“她认罪了?”
“她不是证人吗?”
“她是同谋吗?”
“她是想包庇那日然吧!”
人声乌泱泱的,试图连她也一起声讨。
但其实崔玉醒来前,没有人亲眼见证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那日然劫狱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山头。
白芷等人赶到时,湖畔已不见任何一人踪影,先行撤退的童弟子中知情者甚少,多半只听说那日然在场,但不知全貌。
以崔玉对那日然的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她本以为坠入湖底的白苏会是众矢之的,可至今都没有听见半点风声,好像这个罪名是专门为那日然准备的一样,无论她醒不醒来、指不指认、有没有证据,他都必须在众人的唾骂声中揽下全部罪责。
这个想法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一丝恐慌——
有人在保白苏。
而且,那人他们惹不起。
“你……起来!你认什么罪!”大长老咬着牙想把她扶起来,崔玉却纹丝不动:
“弟子崔玉,未能先查危情,戍狱不利,致使同门无故重伤,理应责罚!”
天灾**,总要有个顶责的,劫狱的是一方面,守狱的,又是另一码事。
昨夜见到白苏的弟子不在少数,她没有把握确信他们也想到了这一点,如果有人情急之下指认了白苏怎么办?
后果她不敢想。
“自愿领罚?”柳文元摩挲着扳指,“难道昨夜之事你也有参与?”
“弟子甘愿受罚!”
她没正面回答,只一再请罚。
“崔玉!”
大长老点了她的哑穴,也一同向柳文元拜道:“逆徒狂悖,是老夫之失,老夫愿代为受过。”
崔玉是他的弟子,虽然天赋稍逊了些,但踏实肯干、心地善良,是个顶好的孩子。
她三岁入门,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如至亲一般,二十载寒来暑往,他都舍不得半点责罚,怎忍心叫她受无妄之灾、经那噬骨之刑?
柳文元坐在原地,目光落在老小一双脊背上,并未表态。
“她何罪之有?”
人群中响起一声质问,那人竟径直走上了月坛:
“恪尽职守,抵死相争,这也是罪吗?”
柳文元眯起眼睛,抬头看她:“那依你看,该当如何?”
“这是贵派内务,我无权插手。”她看了那日然一眼,实在忍无可忍:“但我以为,定罪要讲证据,至少不该刑讯逼供,更不该拿身份威逼利诱。”
场下一片哗然,未能想见那人竟如此胆大包天。
道盟最重尊卑,不周山内更是等级森严,莫说是长老们不能与舵主分庭抗礼,就算是柳子芩站在这,也不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柳文元说话。
众人纷纷揣测起她的身份,有眼尖的认出了白苏,关乎青葬山的传言又浮了起来。
“说得好,有道理。”柳文元反倒笑着点了点头。
“凡事要讲证据。”他唤出金空钵,示意众人:
“此乃我派秘宝金空钵,常年置于锁妖塔第一百零二层,昨夜被发现失了踪迹,今早又奇迹般地复位了。”
“可巧不巧,昨夜贡日措地牢遭劫,恰恰又有使用过金空钵残迹,诸位觉得是当如何?”
“那自然是凶手偷盗了法器!”
“法器上肯定残留了贼人的痕迹!”
“就是!一验便知!”
“验!验!验!”
柳文元将金空钵交给一弟子,那人抬手结印,飞快地画出几道符,金空钵兀地变大,暗纹涌动,盘绕在那日然头顶。
“不用测了。”
白苏绷着脸,把那日然和崔玉挡在身后:“验根之痛和搜魂有什么区别?你们想知道,那我不妨告诉你们。”
“宿主快住口!”
“人是我伤的,妖也是我杀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就罚我。”
“不是说现场有青葬山武功的痕迹吗?我就是青葬山的,来!验我!”
“天老爷啊你把我杀了吧!!!”系统的表情已经扭曲成了《呐喊》,“你这时候圣母个什么劲儿啊!现在不是出风头的时候!!!”
四下一片哗然,一时不知是台上人疯了还是自己神志不清。
关于青葬山的那个预言几乎人尽皆知,但不周山民向来瞧不起这样的二流门派,更对空穴来风的话嗤之以鼻。
青葬山的能人不多,在道盟里能排得上号的也只有掌门夏天无一人而已,多数人不知道白苏是何来历,只觉得她说的话比闹剧还荒诞。
“你灵根开了吗你?”
“谁孩子跑出来撒野了,赶紧领家去。”
“男人的事儿女人少插嘴!”
系统长叹一口气,已经运算不出合适的结果的了,它虽然知道白苏有一个隐藏的长线作死任务,但到现在都没机会跟她讲过,她没道理无师自通。
而且就目前的状况看,她现在已经不是作死了,而是在自杀。
“不是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到底图什么呀?”
“别说话,帮我扫描一下周围,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员。”
“……?”系统一头雾水地操作起来,但也不明白她所说的可疑是扫描标准。
“你……要干嘛呀?”
“钓鱼。”
“这池子不养鱼啊。”
“钓的是幕后的那个人。”她把目光投向了柳文元:
“验吧,怎么不验?”
弟子试探着看向柳文元,后者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他继续。
他重新结印,缩小了金空钵的范围,金丝如缕连接了三个人,但瞬间,那金丝猛拧成线,钻入那日然的身体,他肉眼可见地痛苦起来,抽搐着吐出一口血。
“你!”白苏根本来不及阻止,甚至连那口血都没避过去,溅湿了衣袖。
“还没结束。”
大长老拦住了她,不让她打断。
“够了。”
人群中再次响起不合群的声音,大长老刚开口要骂,便见柳子芩走上前来,耳边风过,斩断了金线:
“已经可以证明金空钵上有他的灵力,既可证罪,便不要继续折磨他了。”
“参见舵主。”
他向柳文元的方向行了个礼,面色并不好看。
但柳文元却因他的到来面色和善了许多:
“哦?”他直了直身子,“那你认为接下来……?”
“直接讯问即可。”
“已经讯问过了。”先前搜魂的其中一人站了出来。
“那便再讯问一次。”
白苏不可置信地看着柳子芩,话已经到嘴边了却被系统禁了言。
“给我解开!不许剥夺我骂人的权利!”
“这次我不替你说话,但你也别说了,求求你了。”系统畏畏缩缩地摁死了静音键,不敢再让她横生枝节。
“那日然都成什么样了!他快死了!那是他的家人啊!他还是人吗!!!!!!”
搜魂的那几人一听这话顿时兴奋不已,他们其中不少都是中高阶修士,苦修一生也没能摸到高阶的门。
而自己追寻一生不能达到的高度,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却轻轻松松站了上去,叫人怎能不妒恨?
以前他们畏于实力不敢当面挑衅,只能畏畏缩缩、蝇营狗苟,在背后咬牙切齿。但今时今日,哪怕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不一样还是要被自己搜魂,要痛不欲生,要毫无尊严地向他们和盘托出!
庸才偏爱看天才陨落,爱看他们羽翼尽折、生不如死。
“审——”
青黑色的灵力再次注入那日然体内,他们拼命搜刮着他的记忆,试图找出一星半点能毁灭他的可能。
【那日然。】
柳子芩缓缓开口,说的是藏语,那日然闻声抬起了头。
【击伤了贡日措守卫的人,是你吗?】
他的瞳孔已经不再聚焦,平日那双清澈的眼也早布满了血丝,他混混沌沌的,像是没有自己的意识:
【是……】
【是我……】
他喃喃地重复着,两个陌生的音节。
【那洗劫湖底地牢的人,是你吗?】
他的视线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没听懂柳子芩的问题:
【是你杀了地牢里的囚犯吗?】
他重新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那是她吗?】
他对着挪开身子露出身后的白苏,用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语言,一板一眼地问:
“是白苏杀了地牢里的囚犯吗?”
那日然的视线又停顿了,但此时的他根本看不见外界的任何事物,他的意识在记忆里游走,一直找,一直找。
【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仔细想一想。】
他显然不满意这个结果,穷追不舍:
【你昨晚有没有见过她?】
他的表情愈发痛苦,柳子芩又问了一遍,但他只是眉头越蹙越深。
仍是这样的结果,无论搜多少次,他都吐不出第二个人的名字,让人无法不把恶行全归结在他身上。
白苏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脊背发冷,立刻让系统打开了禁言:
“那日然,你醒醒!”她扯掉了他头上的抹额,“是不是有人指使你?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
他茫然地看着她,也许在翻译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在回想昨天的经过,也许在思考,也许在挣扎。
“系统,快替我说句他能听懂的话。”
“好好看看我!”她扶着他的双肩,迫使他面向自己:
“有人抹掉了你的记忆,但你其实见过我,对不对?”
他的挣扎愈发强烈了,额角的封印越来越亮,嗫嚅着逼自己吐出几个字:
【没……】
【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