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蓝朔也的妈妈在事业巅峰时期,突然怀孕了。当时所有人都说她还年轻,劝她放弃蓝朔也。包括蓝主任也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例如他们结婚才半年,例如她即将要迎来自己的大好前程,例如他会尊重她的所有选择,但是他接下来的时间重心都将放在考取职称上。
得不到情感支撑的蓝妈妈,毅然决然选择放弃了去俄罗斯驻场演出的机会,同时也选择退役放弃舞者的身份。
团长既生气又惜才,撕掉辞职信,承诺首席的位置永远为她保留。
五个月后,舞蹈团驻演归来,蓝妈妈被邀请参加庆功宴。看着昔日友人婀娜的身形,再看看自己日渐臃肿的身材,莫名的苦楚涌上心头。可为了蓝朔也的健康,蓝妈妈也不敢掉以轻心,各种营养齐齐跟上,按时到医院进行各项检查。
蓝主任从众多书海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发表感言:“农村老家的女人产前还挑水种地呢,都不知道什么叫产前检查。放心吧,咱孩子健康着呢。”
蓝妈妈啃一口苹果,丢过去一个大白眼:“你懂个屁!”
蓝主任憨憨地笑:“小张同志,你是一位拥有高雅气质的舞者,可不好说脏话啊。”
闻言,蓝妈妈的心中一沉,口里的苹果顿时也变得酸涩且难以下咽。
蓝朔也出生时,她望着儿子的睡脸面无表情地说道:“今天初一,就叫他朔也吧。”
蓝主任在一旁点头如捣蒜,笑得合不拢嘴,庆幸妻子当初的坚持是极好的。
殊不知,蓝妈妈已暗下决心——即刻起,开始恢复身材,回到首席的位置。
整个月子里,蓝朔也都会在半夜饿得啼哭。
看着日渐消瘦的妻子,再看看怀里哭得震天撼地的儿子,蓝主任终于开口说道:“明天我和妈商量商量,就先不让她回老家了,留下来照顾孩子。这几年工作我也攒了一些钱,咱明天就给儿子买奶粉去。”
“我打算过几天就回舞团练舞。”蓝妈妈的语气中带着不甘示弱地坚定,“我必须夺回首席的位置。”
事与愿违,回到舞团不到半年,蓝妈妈就再次提请退役。这次团长并没有做出挽留,冠冕堂皇说着要给年轻人留机会。
蓝妈妈终于明白,只要肯付出努力,谁都可以成为首席。
十五岁考取舞蹈学院成为焦点,一路过关斩将,在他人艳羡的目光中进入舞蹈团成为首席,这十几年的努力,就当是全白费了吧。
大家替她感到惋惜,却议论纷纷,说小张同志就是心高气傲。
蓝主任出言宽慰:“这碗青春饭不吃也罢,我可以养你啊。”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里出现了状况。具体是何种状况,她无颜向任何人说起。
生下蓝朔也就应该是她做过最伟大、最正确的抉择,只有蓝朔也才是她人生中最完美的代表作。可事实却是,她发现自己只要一看到这个孩子,就会抑制不住那股想要从胸口冲撞而出的悔恨——假如当初听劝该多好。
她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耻辱,认为身为人母的自己糟糕透顶。
她不是感知不到蓝朔也撕心裂肺的渴求,只是仿佛有一双手正在撕扯着她的身体,浑身的痛觉神经都在发挥作用,她唯有落荒而逃。
“当初你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能行,现在一看到孩子就跟看到小怪兽似的。”蓝主任打趣道,紧接着又给她打气,“你也才二十三岁,在我眼里你都还是个小孩儿呢。慢慢来吧,我们朔也的小妈妈。”
“我在少年宫找了一份工作,教小孩儿跳舞。让妈再多留一段时间吧,我需要备课,没时间带他。”
“可以。都听小张老师的。”
………
蓝主任苦涩一笑:“我根本就没有认真听她说过一句话。如果我能抽出一半的时间用来听她说话,给她排忧解难,带她散散步,或是晒晒太阳,而不是说一些自认为幽默的风凉话,她也就不会让自己那么焦虑,也就不会患上抑郁症。”
“一家人哪来的隔夜仇?他们娘俩之间也没仇,就是隔着一个起不到任何调节作用的我。六年前她开始每天早晨吃药,半个月后我才察觉到不对劲,问她吃的什么药,她说是调节睡眠的药。后来我暗中观察,发现她在服用抗抑郁的药物。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过去的十几年,她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朔也当时刚上初一,住在学校不愿意回家,更不愿意听我提起他妈妈。他们娘俩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丫头,你说叔叔是不是特别差劲?”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讲,在这个家庭中,每个人对事件的逆向发展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可每个人又都是受害者。
郤家唯望着眼眶湿润的蓝主任,没做任何评价。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用蛮力推开。
郤家唯一回头,看到蓝朔也铁青着脸走了进来。他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走。气愤冲昏了他的头脑,致使他没能注意到母亲那如同木偶一般的脸上,在他进门的那一刻,绽放出细微的笑容。
护士站的医护人员匆匆赶来,对着走到门口的蓝主任一通道歉:“不好意思蓝主任,您儿子说打不通您的电话,就把饭带到护士站让我帮忙带给您,怪我多嘴说了一句您家有亲戚来。他问了一句:亲戚?我说是一位个子特别高的女孩儿。他想了几秒问我病房怎么走,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就跑过来了。我不会是说错话了吧?蓝主任,对不起啊。”
蓝主任心想,这小护士的叙事能力还挺强。他接过她手中的保温桶,露出职业微笑:“没关系,你去忙吧。”
……
郤家唯一路被拉到了电梯门口。
“蓝朔也!”她压低声音挣扎着,“你把手给我松开!”
电梯门打开,蓝朔也拽着她走进去,关门,松手,阴沉着嗓音:“为什么跑这儿来?”
“不用你管!”郤家唯赌气。本想揉揉生疼的手腕,发现自己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那颗苹果,上边刻着深浅不一的指甲印记。
“你来管我们家的事儿,我凭什么不能问原因?”
郤家唯站在他的斜后方,看着他紧咬的牙关,意识到自己触及了他的底线,但就算理亏也还是要嘴硬:“你无缘无故和黎忱飒提分手,我来替她弄清楚原因不行吗?”
“我相信你这个理由是真心的。但是我说了,这件事儿不是我和她分手的原因,我和她只是因为不合适。”电梯门开,蓝朔也重新拉起郤家唯的手腕,大步向外走,“现在你要弄清楚的是你自己的心。你到底是在为黎忱飒打抱不平,还是另有其因。”
郤家唯哑口无言,奋力甩开蓝朔也的手,然后继续随着他往前走。
一路走到医院停车场,蓝朔也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开车了吧?路上注意安。”
郤家唯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咬牙快步追上前,狠狠地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大声责问:“蓝朔也你怎么这么浑呢!你就不想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我知道!”蓝朔也猛然转过身,愤恨道,“但那些不能成为她伤害我的庇护!”
“你知道什么呀你知道!”郤家唯又气又急,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抽醒。她背过身冷静了片刻,然后转回来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姨她现在只记得一件事儿,就是九月初一要给你买蛋糕。她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好到可以跟你好好相处,怎么你就一直要往后躲呢?你知道她的心里有多痛苦、多绝望,才会选择这种方式吗?”
蓝朔也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巨爪紧紧地攥住了,痛得缩成一团。但是他却冷眼道:“你知道什么?”
郤家唯彻底被他激怒,扯起嗓子咆哮:“你不说别人怎么能知道!”
蓝朔也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身欲走时,看到不远处的一位老太太正在注视着他和郤家唯。
此时,蓝朔也认出了她——田晓坤的奶奶。
“小也?”田奶奶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蓝朔也瞬间摘掉脸上的冷漠面具,抬脚走过去,嘴角扯出一抹温和的浅笑:“奶奶,您怎么来医院了?哪儿不舒服了?”
“没有不舒服,我身体还算硬朗。”田奶奶慈祥地笑着,“小让要接我去逛庙会,顺便在他家住几天,和我老姐姐叙叙旧。这不是半路发现忘带降糖药了,就来医院开点药。我刚听你们俩说,你妈妈她……”
“她没事儿。”
看这孩子把话接的急,田奶奶也就没继续往下问,只嘱咐道:“一家人没有解不开的结,你现在长大了,要孝顺父母。”
“奶奶,我知道。”蓝朔也说,“您也要注意身体。等您回来了,我去家里看您。”
“哎哎,好,奶奶挺好的,你不用惦记。”田奶奶拍拍蓝朔也的手臂,“你好好上学啊。”
“奶奶。”
“哎!”田奶奶应道,转头看向正向此处走来的钟奕让。
大约五秒过后,郤家唯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蓝朔也你疯了啊!”
起因是蓝朔也不由分说,越过田奶奶一拳轰在钟奕让的脸上。
“哎呦,小也!你这是干什么呀?”
田奶奶伸开双臂拦在两人中间,蓝朔也的意志尚存,被扑过来的郤家唯拖着胳膊向后退了两步。
“小也啊,你听奶奶的话。”田奶奶苦口婆心地劝着,“那件事儿不怪任何人,那都是晓坤的命。人啊,要向前看,不要总是活在过去,要不你这心里头不能敞亮。丫头啊,你好好劝劝他。”
郤家唯又使劲向后扽了一把,忙点头:“好的,奶奶,我劝他。”
钟奕让一言不发,接受了一番田奶奶的关心与检查。这大约半分钟的时间,有一半的时间,他都在静静地注视着郤家唯。他之所以态度端正站在原地不还手,一方面是觉得自己该打,另一方面是惊讶郤家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她还一副焦急的模样拉着蓝朔也的胳膊不放。蓝朔也这三个字,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黎忱飒前男友的名字。
从钟奕让深沉的目光中,郤家唯辨认出了自己行为的不妥当。她迅速避开钟奕让的眼睛,同时也松开了手。
蓝朔也怒视着钟奕让,一面从口袋里拿出拼命响动的手机放至耳边,几秒钟之后,他拔腿朝医院大楼跑去。
“丫头!”田奶奶焦急,“你快去看看!”
郤家唯顾不得应答,急忙追了过去。
田奶奶走向前,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颗苹果,回过头招呼钟奕让:“小让啊,奶奶放心不下,咱们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