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郤家唯和黎忱飒约好每天下午四点骑自行车去到一个地方,因为高中生活开始后,她们就没有过多的时间可以用来闲逛。忘了是因为天气炎热,或是下雨,还是能去的地方本来就不多,不到两周的时间,计划就不了了之了。
郤家唯记得有一天,两人坐在黎忱飒家附近广场的树荫下,看着面前那幢气势恢宏的烂尾楼,黎忱飒突发奇想:“等将来有钱了,把这楼盘下来。”
不知不觉,车子已在广场路边停稳。历经了三年半的雨雪风霜,它依旧气势恢宏地矗立在那里。
透过车窗,郤家唯看到空旷的广场上,奔跑着两个欢快的身影——那个曾说下豪言壮语的姑娘,带着她的狗子来视察她的楼盘了。
静静观看了一组4×10米折返跑,在黎忱飒和蛋卷儿展开第二组比赛之前,郤家唯走下车,向广场中央走去。
蛋卷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到来,停住脚步支棱起耳朵,全神贯注地望着她。
郤家唯在距离它五米远处蹲下身,喊一句:“过来!金蛋蛋!”
下一秒,蛋卷儿犹如离弦的箭,蹿到了郤家唯的身边,一颗小脑瓜儿在她的手上拱来拱去。
“钟奕让给它改名叫蛋卷儿啦。”黎忱飒小跑过来说道。
“新名字不错嘛。”郤家唯抚摸着蛋卷儿的脑门儿,直夸,“瞬间就洋气起来了。”
黎忱飒佯装不满:“不要因为钟奕让给你讲了几道题,你就和他站一队了啊。”
郤家唯捧起蛋挞的小脑瓜儿,变换着语气一连喊了三声:“蛋卷儿~蛋卷儿~蛋卷儿!”
蛋卷儿美得不要不要的,小尾巴一个劲儿地在地上扫来扫去。
“它就是个小白眼儿狼,被钟奕让给蛊惑了。你再摸它,它一会儿该跟你回家了。”黎忱飒一面发着小牢骚,一面弯腰将手中的牵引绳勾在蛋卷儿的项圈上,直起身子又问郤家唯,“你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郤家唯站起来,对着面前的大楼扬扬下巴:“来看看你的楼盘。”
黎忱飒回头看去,恍然大悟,不禁笑道:“童言无忌。”
郤家唯莞尔一笑:“这几天怎么样?”
黎忱飒明白她的意思,特意笑得更开心:“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接着没心没肺地开起玩笑,“你喜欢那个有女朋友的小伙子,他俩分手了吗?”
这个真实又荒谬的问题,使得郤家唯啼笑皆非,她只能选择用无语的白眼来掩饰内心的五味杂陈。
黎忱飒学着她的模样翻了个白眼,视线一下定格在远方的霓虹招牌,它的绚丽多彩映照得她嘴角的弧度瞬间黯然失色。她的心情随之一沉:“这是最好的结果,起码他能开心。”
“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话音一落,郤家唯意识到自己的语调过于急切了。
然而黎忱飒只是摇了摇头:“算了吧。本来就是我的问题。”
郤家唯不明白:“你能有什么问题?”
“说来话长啊。”黎忱飒牵动嘴角,很轻地笑了一笑,意在结束话题。
郤家唯认为,她自己早就已经坠入万丈深渊了。眼下,她却猛然惊觉,这只不过是一场被事先安排妥当的极限运动。
那根绑在她脚踝处的橡皮绳,绷紧、弹起,循环往复,直到弹性完全消失。她浑身的气力消耗殆尽,轻而易举就被拉回地面。
心内的怦动疯狂地叩击着心门,不管是诚挚心声,还是自圆其说,此时此刻,她都必须要说出来:“我从没奢望过能和他在一起,我只希望他能和她皆大欢喜。”
忽地,天空中腾起一朵绚烂的烟花,慑人的响动来自于十米开外。
黎忱飒吓一激灵,下意识抱起蛋卷儿扛上肩头。在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中,她拉着郤家唯的衣袖边跑边喊:“他俩爱咋咋地,你别傻乎乎的耽误你自己!哈哈哈哈哈……!”
看着乐得活像个二傻子似的黎忱飒,郤家唯心中的愧疚和担忧愈演愈烈。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知道黎忱飒迟早会知道所有的事实真相。而她自己也不愿背道而驰。她反手抓紧黎忱飒的胳膊,朝着车子的方向跑去。
她决定了,把黎忱飒和蛋卷儿安全送回家后,她就给堂姐打电话问清病房号。哪怕迎来的将是万劫不复,她也要义无反顾,就当是给这场错误的爱恋,画上一个休止符。
………
第二天一早,郤家唯怀着忐忑的心情踏进住院部。
昨晚堂姐在电话里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去看大学校友的妈妈?”
郤家唯无言以对,好在堂姐也没在追问,在征得蓝主任的同意之后,把病房号码发给了郤家唯。
郤家唯感激不尽,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
护士站的护理人员,拦住郤家唯的脚步:“您好,请问您是要去哪个病房?”
“噢,那个,509。”
“是蓝主任的亲戚吧?您往前一直走就能看到509了。”
“好嘞,谢谢您。”
整个楼道静悄悄的,郤家唯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把自己带到509的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牌号看了片刻,她深深地呼吸,下定决心,抬手敲了敲门,紧接着就想拔腿往回跑。
“请进!”门内顿时传来洪亮的响应。
后悔也来不及了,郤家唯只得硬着头皮推开虚掩的房门,随着剧烈的心跳声走进去。
蓝主任正在给蓝朔也他妈妈擦手,看到郤家唯进来了,忙把手里的毛巾放进水盆,微笑着迎上前:“小郤在电话里都跟我说了。谢谢你能来看朔也他妈妈。”
“叔叔好,我叫郤家唯。”郤家唯紧张得差点儿来了个九十度鞠躬,继续颔首道,“您不用客气,是我不好意思打扰阿姨休息了,我给阿姨带了一些……”说着,郤家唯看了看手中的牛奶和水果,不知是递给一直面带微笑的蓝主任,还是找个地方放下来。
“你这孩子也太客气了。”蓝主任一看她如此拘谨,连忙伸手接了过来,将其放好后又搬过来一把椅子,拍拍椅背招呼她,“来,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们俩洗苹果去。”
郤家唯站在原地连连客气: “叔叔您不用忙,我一会儿就回去了,我不吃,您真的不用忙……”
“不忙,就洗个苹果的事儿。”蓝主任笑着说,“你先坐下。”
最后四个字莫名带着一种教导主任般的威严,郤家唯本来就觉得自己是在犯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那种,立马乖乖坐下道一声:“谢谢叔叔。”
“别客气。”蓝主任手持两颗苹果,微微笑着闪进洗手间。
突然,空气中响起一道幽幽的女声:“九月初一。”
郤家唯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一双眼睛朝着病床看去。霎那间,一股寒意顺着她的面颊一路袭向头顶,阵阵发麻。
眼前的这位中年妇女,脖颈耿直,目光呆滞地望着郤家唯。她的头发梳成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虽是面容憔悴,却难掩其优雅气质。
她牵牵嘴角,又用同样的语调说道:“买蛋糕。九月初一。”只有嘴巴在动,使得这份美丽看上去怪异十分。
“九月初一是朔也的生日。”蓝主任走过来解释着,递过苹果,“丫头,吃苹果。”
“谢谢叔叔。”郤家唯怔怔地接过苹果,看蓝主任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稳,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阿姨她,怎么样?”
“你阿姨她现在除了九月初一,其他事情都不记得了。”蓝主任大概是平时面对病患习惯了,始终面带微笑道,轻声慢语,“大量服用安眠药导致的脑细胞损伤,慢慢就会恢复了,不用担心。”
郤家唯的心情并没有被蓝主任的乐观心态所感染,那个药物名称惊得她的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对了,她还记得早上起来要盘头发。”说着,蓝主任看向自己的妻子,宠溺一笑,“从我第一次见她,她就是这个发型。二十二年了,一直没有变化,还是这么爱美。”
蓝主任切下一小块儿削好的苹果,递到妻子的嘴边,对方紧闭着嘴巴。蓝主任立刻像哄小孩儿似的,脸上堆满了笑:“不想吃啊?那想吃的时候你和我说,好不好?”
蓝妈妈木讷地点点头。
“你阿姨啊,当年可是他们舞蹈团的首席。”蓝主任放下苹果,对郤家唯讲述道,“我记得他们团长知道她和我在一起之后,说了一句特别经典的话。她说——小张同志,四肢对于舞者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你怎么能和一个成天只会给别人打石膏的人在一起?”
蓝主任一边沉浸在回忆里微笑,一边用诙谐的语气说道,“没过多久,团长她十三岁的儿子踢足球时,把胳膊给摔骨折了。得知情况后,我立刻自告奋勇帮忙打了一次石膏,果然给团长留下了‘这个小伙子石膏打得真不错’的好印象。我和你阿姨结婚的时候,团长还主动为我们当了证婚人。她在台上站着标准的丁字步,夸我是个医术精湛的好大夫。”
说这说着,蓝主任眼睛里的柔光渐渐暗了下来,取得代之的是无限的忧伤。
“可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当时忙进修,忙晋升,就是不知道帮忙照顾照顾家里……”
他低垂着眼帘,十指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泛白的指节印证着他深深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