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他早已记不清,他只记得当时自己随便打着哈哈就糊弄了过去。
林不讳问出问题后也自觉可笑,他是神仙,不会变老长大是理所当然的。可他仍旧想问出口,因为自己已经长大,比起当年两人相遇之时已经长大了许多。可年却还一如当年模样,一点都没变,仍旧是小孩子的样子。
年规避回答林不讳的问题并非想逃避答案,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
他一年才能下一次山,林不讳是这数百年来他第一个在山下的朋友。过去他所遇见的大多是天上的仙家,他们也同样不会长大变老。久而久之,年也以为他一直维持这般小孩模样是理所当然的。
他无法回答林不讳这个疑问,直到翌日辰时过后,他回到山上才敢开口询问自己的师父。
“师父师父,为什么我长不大呀?”
师父却只是意味深长地捋一捋那过长的胡须,道:
“你是天兽,是神,变化万千,大人小孩,老人妇人你皆可幻化而成,形态的变化即是心态的变化。你数百年来始终保持着这个形态并非你不会长大,而是……你不愿长大”
年听得似懂非懂,埋头思索了一会后顿悟,喜笑颜开:“我明白了,师父”
年说完便蹦蹦跳跳着离开了。
而师父却挂着温和笑意,百般无奈地摇摇头,遥望他远去的背影,幽幽长叹道:“他,还是没有长大”
又是一年。
年来得比往常都要早些,但即便这样,林不讳仍旧早他一步,抱着一些吃食在凤凰木下等他。
年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林不讳他思考得出的结果,两下闪身便来到林不讳跟前。
林不讳见他一下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有些怔愣,等反应过来将手中的吃食递上去时却又被对方推拒。
“先等等,今天先不吃东西,我告诉你啊,上次回去过后我问过我师父了,我终于知道我长不大的原因了”
林不讳好奇的眨眨眼睛:“什么原因?”
“我是神啊!”年神采奕奕地瞪大了眼睛,道:“我本来就长不大,但是我可以变啊!”
这么说着的年不过一个转身,身周仙气集聚,金光缭绕,模糊了林不讳的视线,待金光仙气散去,视线清明,林不讳就见一个和自己一般高的男人站在眼前。
那人着黑袍,束礼冠,黑发,黑眸,额头一如既往地生着四个黑黑的小犄角。
只是奇怪,这人怎么好生眼熟?
林不讳杵着下巴思忖半晌,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白旧的布衣,瞬间明白过来年变成了谁的模样。
年却得意洋洋的笑着:“怎么样?我变得像吧?以后我们每次见面我都会根据你的样子变化,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我没有跟你一起长大了”
林不讳皱着眉头不发一语,虽然能够看着年和自己一起长大让他很是亲切,可是顶着自己的样貌却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再一年。
林不讳说:“今年秋天,我从城里来的一个说书人那里听说起京城,他说京城里有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都是我们之前没有见过的东西。还说在京城里就算到了夜晚也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还有许多亭台楼阁,珍珠玉石。啊~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辈子真想亲眼去看一次啊!”
年陪着林不讳就坐在那凤凰木树上的枝丫上,听他说起去年一年所发生的事。
当林不讳谈论起想象中的京城时,言语间无不充满艳羡,话语更似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年忽然提议。
“诶?!”林不讳惊讶:“京城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三万里路,我们……”
年从树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转过身来,抬头仰望树枝上的人,信誓旦旦:“你忘记了吗?我是神仙!我会飞啊!只要我带着你,区区三万里,不过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真的吗?”林不讳有些不敢相信,微微睁大了眼,垂着脑袋望向下方的年。
“当然”年自信微笑,向树上的林不讳张开双臂,示意他跳下。
林不讳毫不犹豫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扑进年的怀中,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没有迟疑,完全信任。
年紧紧地抱住了他纤瘦的身躯,将他平稳放下。自己则走到一边,抖抖身子,仙气与金光在身周缭绕,不过数秒,光芒里的身影越来越大,最终竟变得有如一间屋子般大小。
待光芒散去,现出原形的年着实将林不讳吓得不轻,愣在原地整整三晌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我变成这样你很害怕吗?”年见林不讳怔在原地不动,也不过来,以为林不讳其实也像那些村民一样害怕他这个模样,所以不敢接近。
“不,不是”林不讳及时反应过来,收回张得大大的嘴巴,说到:“只,只是没想到,能变得这么大!”
要说害怕,其实还是有一瞬。可直到他出声,那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之前所有的害怕都已顷刻消失殆尽。
年变得稍微小了些,就如寻常的坐骑一般方便骑乘。
然而即便如此,林不讳也得艰难地抓着年颈边的鬃毛才能爬上他的脊背。
林不讳才爬上年的脊背刚坐稳而已,年就腾升而起飞至空中。
一开始林不讳还因过高的高度而害怕得紧紧抓住年颈上的鬃毛不敢松手,更因为高空中的冷空气而被冻得瑟瑟发抖。
“你说的京城在哪个方向啊?”
“北,北方”林不讳连头也不敢抬。
两人都没去过京城,也不知道京城到底长什么模样,年只是闷着脑袋往北边飞,等找到一个比较像京城的地方的时候,夜晚已经来临。
“你看,那是不是京城啊?”
林不讳听闻,悄悄将头抬起,看着脚下的城镇。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繁华,大多都只在书中见过,在话本子里听过,然后再结合自己的想象。
高楼亭台,大红灯笼高挂,红墙绿瓦,锣鼓喧天。
下面有好多人,他从未见过的人,他们穿的衣服也和自己身上的不一样。
男子彬彬有礼腰间挂玉手持折扇,女子莺莺燕燕涂脂抹粉穿金戴银,这一切都让林不讳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仙境一般。
年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将林不讳放下,两人并肩相伴走入街道,皆看着这繁华的盛景忘乎所以。
他们从城东走到城西,这其中究竟花了多少时辰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晓。
只是当林不讳反应过来家中还有娘亲等着自己吃年夜饭时,皓月早已当空。
年驮着林不讳急忙就要往回赶,可林不讳却好似并不那么着急。
今晚的一切美景都深深地刻印进他的脑海之中,这一切都让他喜不自胜。
渐渐地,他不再畏惧高空,不再害怕寒冷。他缓缓松开抓住鬃毛的双手,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幻想自己此时此刻是一只自由翱翔的鸟儿。
明月当空,群星璀璨,冬风习习,冻得人瑟瑟发抖。但这拂过耳畔的云,以及脚下的美景,一切未曾见过的景色都使人兴奋至极。
林不讳倾心感受着身边耳畔的一切,忽然一道劲风袭来,林不讳重心不稳,身躯后仰,再想抓住眼前的鬃毛已来不及,他忽然从年的脊背上脱身而出,从这万丈高空坠落而下。
林不讳感受不到身周的一切,极速坠落的失重感席卷了他,晚风猎猎作响,迎上来的气流不足以将他托起。
浮云飘过,烟花簇簇升起,于漆黑的夜幕中绽开百种姿态。
光影变幻的夜空中,在视线尽头,有一只巨大凶兽飞速向自己扑来。
此刻的他感受不到一丝害怕,没由来的安心席卷了全身。他的嘴角挂上轻柔的笑意,等待着那头凶兽将他稳稳接住。
他知道,那个人会像他一次次从树上跃下一般,一次次地将他稳稳接住。
在看见林不讳从他背上滑落的那一刻,他慌了,他的脑海中只剩下师父曾经说过的那句话,那两个字。
会死。
会死,会死。
火光于地面升起,在身后爆裂炸响。
此时此刻的他不再惧怕那些震耳欲聋的声响,也不再惧怕那些擦过身体的灼烧般的疼痛。
他飞身向他扑去,绕到林不讳身后,将他稳稳托住。
“你真是,吓死我了,下次不许再这么莽撞了,好好给我抓住了”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不讳却只是毫不在意地咯咯直笑。
年愠怒呵斥他一句:“你还笑!!!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要是我没有接住你……”
“你这不是接住了吗?我相信你一定会接住我的”
那天林不讳因为回家太晚而被自家娘亲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狠狠抽了屁股,疼了他整整三天三夜,三天来他都只敢趴着睡觉,却也一直嘴角带笑的渡过了这三天,甚至更长的时间。
又一年。
这回林不讳带来了不一样的东西,年好奇不已,直盯着那两个白瓷束口瓶仔细瞧来瞧去。
“这是什么?”
“酒”林不讳眯眼微笑:“屠苏酒”
年接过其中一个瓶子仔细打量,又打开瓶塞嗅了嗅,一股子药草味,与一般的酒不一样。
“怎么突然想起喝酒了?”
林不讳走到树旁,席地而坐,道:“今天是岁除啊,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岁旦饮屠苏,不染疫病及风寒’”
年拿着酒瓶子也在林不讳身旁坐下,看着林不讳神色如常的打开瓶塞,淡然自若的喝着,他也抱着怀疑的心态试探着轻抿了一口,只是那味道,他实在喝不来,仅仅一小口就把他呛得不轻。
林不讳斜眼鄙夷瞧着他,调侃道:“你该不会长这么大还没喝过酒吧?”
“怎,怎么可能”年可不想被一个区区人类给看扁,遂信口说到:“瑶,瑶池仙境的忘忧酒我还是喝过的,嗯”
实际上他只是陪在师父身旁看着师父喝而已。
“呵哈哈哈哈哈”林不讳忽然大笑起来,看他这样就能猜到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会撒谎啊。
“你笑什么?”年眯眼威胁似的盯着他。
“噗,哈哈哈哈哈,没,没什么,哈哈哈哈哈”林不讳见他这十年如一日毫无作用的威胁意味更是止不住的笑出声。
“你再笑我可要给你好看了,哼哼”年说着就一扑而上将林不讳扑倒在地,挠着他的痒痒。
不过一会,林不讳便开始哭着求饶。
年这才算是放过了他。
年从他身上爬起身,可林不讳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他躺在地上,遥望冬日的暖阳,有一句话他想说出口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他早已不是五岁孩童,而是能够意识到世间一切并不能尽如他所愿的少年了。
再一年。
林不讳相较于之前沉默了许多,虽然他依旧会给年带来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但却没有一如既往兴奋喜悦地述说着过去一年来所发生的趣事。
年开口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娘亲要我去考科举”林不讳拿着一根树枝,闷闷不乐地拨弄着一旁的枯草:“夫子也让我去,可是我不想去”
“那就不去吧”年不懂他口中的科举是什么,只觉得,他要是不开心不要去做就行了。
“嗯”林不讳点了点头,但也没有因此而开心起来的迹象。
“我不想离开家里,不想离开桃花村,要是去考科举的话我就得远行,那我明年就见不到你了”
说到这里年算是明白了,明年见不到?那绝对不要,他坚定的点点头:“嗯,那就不去好了”
林不讳眉头微微皱着,凝望身旁的年那坚定不移的神情,怀疑他真的听明白自己话中的意思了吗?
又一年。
林不讳说:“虽然我不想考科举,但我还是去了乡试,在那里我结识了许多和我一样的书生,我真的从来没有过那~么多和我聊得来的朋友,我与他们几人堪称秉烛夜谈三天三夜也不为过”
“哦~,是吗?你们都聊些什么啊?”年还从未听林不讳聊起过其他朋友。
“都不是些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都是对于诗经文书的见解之类,还有……”
“还有什么?”年好奇地眨巴着眼。
为什么林不讳的话说至一半就不继续往下说了?
林不讳轻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总不能说:「那群正值青春年少的公子少爷们,偶尔闲暇时还会谈论一些哪家姑娘更为漂亮,甚至以姑娘为题吟诗作对」吧?
他说不出口,也不愿让年知晓那些所谓的莺莺燕燕。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
林不讳冷不丁的提问,让年有些摸不着头脑。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没有”年摇头。
“是吗?”林不讳低头浅笑。
只是年看不出,他嘴角带着的那一抹似有若无的苦涩究竟意味着什么。
再一年的除夕之日来临。
林不讳说:“我娘亲让我娶亲,是李夫子的孙女,我跟你提起过的,我们一起上私塾,互相画画来着”
“娶亲啊”年喟叹一声,晃荡着双腿,透过参差不齐的树干,将视线转向天边的火烧云。
师父曾经说过,凡人都会娶妻生子,将来承欢膝下,儿孙满堂,想不到林不讳也到了这个时候啊,时间过得还真快。
两人初见,林不讳稚童之时仿佛还只是昨日之事。
实际上他对于林不讳口中的娶亲并没有什么实感,他不认为林不讳娶亲之后就会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每年不再来与他相聚。
他只觉心口闷闷的,什么话也说不出,但又仿佛有一句话,即将呼之欲出。
“不是挺好的吗?”
两人沉默许久,林不讳一直默默无声的期待着年的口中能够说出他想要的答案。结果等来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他着急的辩解:“我不想娶亲,我想……”却又止住了话头不再继续言说。
他心知肚明,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即便传达明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无妄之念,还是就此打住吧。
林不讳起身顺树而下,拂去衣摆上的尘埃,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林不讳今年回去得比往年早了许多。
时年六月二十五,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大红花轿迎进门。
又是一年年末,年不知林不讳是否真的娶亲,林不讳也不愿提及自己新婚之事,两人都有意避而不谈,只聊些寻常琐事。
两人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般,一日既往地嬉笑打闹着,侃侃而谈着,在树上遥望远方的风景,等待着日落月升。
之后的每年皆是如此。
不知从何时起,林不讳开始带着酒一起来,年喝不喝无所谓,他倒是自顾自饮得畅快。
长时间一句话不说,时而看着天边的浮云,看着地面的白雪,看着眼前的年。
年不知他为何这般,只能隐约感觉到他的惆怅,故而也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