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近乎极致的窒息感觉。她只觉得,周身似乎环绕着一种神鬼难挡的巨大力量,在不停地拉着她,不停地挟着她,将她推向深不见底的黑洞。
为什么?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明明上一刻,她还心情愉悦地在亭子下边的浅滩里捡着石子?
——亭子?林景杂乱的脑海中终于想起了那个同她一起来到这里的男人。薛雾似乎还在亭子里?那么,他有没有发现异样?
——薛雾——薛雾——
林景在内心急切地呐喊着。
没有回音,没有任何的回音。
不!薛雾不可能没有发现她这里的异样。他是那么一个沉静敏锐的人。难道——
林景的心一寸一寸慢慢沉向黑洞,慢慢被吞噬。
再次睁开眼,林景感受到了刺目的阳光,也听到了四周嘈杂的声音。这似乎是个完全不同于刚才意识中的地方。林景脑中很快划过这样一个念头。
这个城市里的人似乎都很慌张。
似乎无论男女老幼,每一张脸孔、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一种痛苦的绝望。他们沉默地从城市的各处走出,纷纷向城市的中心的聚集。现在,只隔了一段长长的阶梯,这些人,就匍匐在她的脚下。
林景茫然地看向下方,看向下方那一排排似在低头祈求的沉默人们。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轻轻的两个字掠过唇齿,话语却停在了嘴边。林景身子不由向后一动,退了两步。
若有似无的足音在偌大空旷的广场里回荡,像是一声来自云层最深处的叹息,又像是一阵偶然闯入的风,风过,转瞬便消散了痕迹。
广场里突然变得沉寂下来。一瞬间,像是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广场上所有的人。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人们会在短短的时间内聚集到这里,并且突然变得这般绝望沉寂?
林景无措地再次向后退去。这时,却有一只手从身后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腰。
“时间不多了,请将真相告诉所有人。这里不会成为他们的避难所,你也不会是他们最终的拯救者。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做好承担各自使命的准备。”
林景听到扶住她腰的人这样对她说。那个人的声音充满了悲悯,也充满了无奈。
“没有人能够抗拒自然的强大力量。这座城池不能,你也不能。虽然没有任何人期待,但事实就是,那个最后的时刻真的来了!最后的时刻……”
伴随着语音里最后长长的叹息,身后的人非常用力地拍了拍林景的肩。然后,那个人收回了撑在林景腰间的手,沉默地离去。
“最后的时刻真的……来了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嗫嚅着说道。
“来了?看来是真的来了。没有人能够躲得过。即便是这里,也不行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没有人能够拯救我们吗?”
“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了吗?”
……
恐惧与悲伤开始渐渐在人群中蔓延。无数人开始叹气,也有无数人起身准备离开,更有无数人依旧沉默地跪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看向那再也不可能去向的远方。
悲伤、痛苦、绝望、希冀,甚至还有更多的,无力、无助、悔恨、哀求,交相混杂,这样多复杂的情绪,这样沉痛的一幕,为什么她会觉得似曾相识?林景怔怔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该说些什么,是不是?刚才那个女声对她说过,她应该说些什么的。但是,那些话,真的是对她说的吗?出现在她身后的女人到底为什么对她说那些话?
还有,该从她口中说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林景脑中乱成一团。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又是哪里?
她到底该说些什么?
底下的这些人为什么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不,不要这样看着她!林景试着微微别开自己的头,但是视线却仍不由自主地望向台阶下方——她想,她还是无法漠视下方那些人的眼神,他们似乎将仅仅遗留的一点希冀全部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是那般恳求地看着她。
他们是那般无助地看着她。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她眼前?
林景心中疑惑重重。
薛雾呢?
救了他们并将他们带到蓼洲上的老马呢?
这里难道已经不是蓼洲了吗?
还有她偶然一瞥里看到的那个人呢?
……
“你怎么样?”
身后有人突然问道。
林景摹地回头,迟疑地看向身后的男人,“我…怎么样?我应该没事。你…怎么样?”
身后的男人是薛雾,只听声音,林景就已认出。但是林景心中却突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好似薛雾根本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当然也没事。”薛雾冷静地答道。
这样的语气,似乎的确应该是薛雾。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她才刚想起他,他就立刻出现了?而且,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林景的目光越过薛雾,困惑地看向他身后的建筑。
那是一种林景从来没有见过的建筑样式。她也从来不知道,由巨石建造的建筑会是如此地和谐,如此地具有美感,如此地让人不禁仰望,神圣,庄严,或者震撼,林景甚至觉得,她找不出任何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她现在的感受。只一瞬间,她想,她迷上了眼前的建筑。
“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了。”
薛雾向前几步,走近林景。
“离开?”林景喃喃道:“离开这里吗?”林景的目光依旧看着薛雾身后,那里似乎对她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就像不久前她做过的那个梦一样,她的心中仿佛又听到了梦里的那个召唤。
“不,我觉得,我不应该就此离开。”林景将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地说出。她无法向薛雾解释她此时的感受,她也无暇再考虑其他,她只知道,她的思想包括身体都在向她释放同一个信号,她不想就此离开这里。
薛雾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他与林景就那样相对站着,林景望着他身后的建筑,而他则透过那长长的阶梯,看向了开始四散的人群。
林景像个真正的迷瘾者一样,她自动屏蔽了全身向外的所有感官和意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或者说,自己的凝望中。
“该走了!”薛雾突然猛地抓住林景的胳膊。
“不!”
林景本能地甩开薛雾的手。她还不想离开,她要听从她心里的声音。
林景动作的幅度很大,甩手的力度也很重,而这一甩,也终于让薛雾将视线完全拉回了林景身上。
薛雾淡淡地看了林景一眼,“随你。”
此后,林景再也没有听到过薛雾的声音,而她也终于开始一步一步走向令她着迷的建筑。但是,最后,林景仍然还是没能走进那里。因为,当她终于站到了建筑的大门前时,心中突然一紧,似不知被谁轻轻地推了推,然后,周遭的一切开始冲击林景的感官。
当外界所有的一切被放大般地冲击着林景意识的时候,林景也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深沉的终极的绝望。她迟疑地站在门前,再也没有向前移动一步。直到——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这些被命运抛弃的人们?”
“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看看这些正在苦苦挣扎的人们?哈哈哈,你不敢看!你竟然不敢看!”
“你为什么不敢?你在害怕?还是在愧疚?”
“无数人即将永远沉入黑暗,无数人即将消失、死去,而你呢?你到底做过什么?”
“你没有做任何的事。你只是睁开了那双清透的眼睛,一直看着,默默看着,然后等到了这一天……”
“你为什么不回头?”
“你为什么不听一听那些人的声音?”
……
这个声音仿佛穿透苍穹而来,如雷霆般在林景耳边回荡不休。林景痛苦地跌倒在地,再一次被无边的黑洞吞噬。
“冷,好冷……”
就像整个人在漆黑的深海沉睡了万年之后突然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唤醒,在意识中最先苏醒的便是那彻骨的寒冷。接着是身体无从着力的漂浮感,再接着是来自外力对身体感官上的压迫,以及全然无力摆动的双手,最后,林景颤抖地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原来我真的在水下……”林景自言自语地道。
林景心中又是一阵恍惚,脑中掠过还遗留在她记忆里的那些面面,难道不久前出现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仅仅只是她的幻觉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真是太过真实的幻觉。一边想着,林景一边稍稍用力地蹬了蹬腿,她现在应该首先考虑的问题似乎是如何快点摆脱这种处境,尽管她现在并没有太多的力气。
与之相反,如果不是的话,那么,难道…现在这一切才是幻觉?还是,有另一种可能,其实她一直并没有走出幻觉?林景的脑中更加混乱。
与刚才相比,这时真是过于宁静。但林景知道,她不能沉溺于这样的宁静。对她而言,此时看似风平浪静的深海就像一个正张着大口寻找猎物的巨兽,随时能将她完全拆吃入腹。
所以,她不能坐以待毙。但现在,她寻求的唯一希望似乎就在前方不断闪烁的那个亮点上。
林景不知道为什么在深海里会出现一个不停闪动的亮点,而且那个亮点跟她之前做的梦很像,仿佛就是为指引她,或者更加确切地说,就是为召唤她而出现的,因此,她一点也不奇怪心中突然涌起的强烈感觉。她坚信,那个亮点就是希望,就是为了让她脱离现在的处境。拖着完全无力的身体,林景慢慢向那个亮点游过去。
似乎就在近处,却又似乎隔了很远,林景缓慢地游着,然而却始终触摸不到那个亮点。渐渐地,林景觉得脱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就如深海的浮萍一般,开始慢慢向下坠落……
那个亮点还在闪着光。
林景却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亮点所在的方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微弱的闪烁的光芒从她眼前一点一点消失,直到如流星一般,跌入比此处更深的深海。林景向余光消失的地方伸了伸手,然后倏地颓然垂下,又一次合上了自己的双眼。
“你终于出现了。”
隔着一扇门,白发老者听见屋内已然醒来的女子笃定地说。
白发老者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跨进门,他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一扫过。
却听葉罗接着又问:“那个人呢?他在哪里?”
白发老者当然知道葉罗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谁,语气平和地问:“你想找的是那个窥视你梦境的人吗?”
“我想,没有一个人喜欢这种窥视。”
葉罗的目光一直没有从白发老者身上移开。有些事,虽然她并不想多问,也不想多管,但是她也不想让自己处于一种被动的境地,就像今天这个局,针对的目标分明就是她。
白发老者也一直没有回避葉罗的目光,他的视线落在葉罗冷静清丽的面容上,道:“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你现在不可能找得到他。”
“我感受得到,他现在还在这里,没有离开。”
“既便如此,那又如何?”白发老者悠悠一笑,道:“既便你见到了他,你想做什么?问他为什么要窥视你的梦吗?如果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
葉罗沉默地看着白发老者,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至少不完全是。”
“那么,就是你与这个世界到底有何关系,是不是?”白发老者负手门外,神情悠然,语气中带着几分盈盈笑意,道:“我想,是韩霁被海盗带走的那件事让你意识到了事情的另一种可能,又或者是那件事让你真正确定了你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并非只是偶然。他的确很敏锐,而且他心中所想的也完全没有错。那天晚上,那些海盗的目标是你;而今天,那个人的目标也是你。”
葉罗本来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多的巧合与偶然。突然之间,韩霁的影子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她再次将目光定在了白发老者身上。
“那么,这个问题,你能回答我?”
白发老者摇头一笑,带着一丝无奈道:“这个问题,不该由我来告诉你,而应该由你自己去体会,去发现。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
葉罗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提步跨过门槛,冷声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如此笃定我就是那个特殊的人,也不明白你们现在这样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我的到来和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我听说过一句话,面对个人人生重大抉择的时候,人们或许更应该把握住自己,而不是将缥缈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那个人就是唯一的希望呢?”白发老者的话依然平静如常,“甚至于,如果没有那个人,就没有了希望呢?”
这可能吗?
将所有的未知的命运全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这可能吗?
葉罗在心中问着自己。
“你不会知道,在过往的岁月中,这片土地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所以,你也不会明白,我们有多么想找到预言中的那个人,然后……”白发老者及时地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我只会做我认为该做的事。”葉罗侧身回头看了看屋内的其他人,特别是林景和薛雾,她发现,林景的神色似乎有点不对劲,而薛雾的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葉罗眉头不由一紧。不管他们两个人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他们终究也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他们陷入了梦魇。”白发老者同样也看向了林景和薛雾,而且目光在林景身上停留的时间特别长,他似乎依稀从这个同样来自于异世界的年轻女子身上看到了某些模糊的影子。
葉罗转身准备重新走回房间,然而当她的脚即将跨过门槛时,她的瞳孔突然缩了缩,仰头朝虚空中看了一眼,随后立即低下头,朝屋内走去。或许他们两个人能够来到这里,也不是偶然。
临海的一处陡峭崖边。林景与薛雾对峙而立。
“薛雾,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林景眼中不由又浮现出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薛雾随手抓住了一个陌生的女孩挡在了她的身前,然后,那个陌生的女孩甚至来不及再说一句话,便永远地倒下了。
“我不能让你死。”薛雾的话一如既往的冷酷,就如他的人一样,似乎永远都与所有人保持着疏离。
“呵呵……”林景涩涩地笑着后退,退至崖边时,脸色倏地一变,高喝道:“你凭什么不让我死?你凭什么任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凭什么!薛雾,你告诉我!”
相比林景的愤慨,薛雾依然冷静。他直视着林景的双眸,道:“林景,你太过沉迷了。难道你到现在都还没有看清事情的真相吗?这里根本不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这个世界并不真实。或者说,这个世界真实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林景讷讷地看了看薛雾,喃喃自语地转头,看向了海的方向。
“你以为,我们真的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吗?从十年前,你在这里苏醒开始,这里的时间的确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是这段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也终将会离开这里。在过去的十年里,难道你一次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薛雾,你到底在说什么?”
林景眼神迷茫地望着大海,无边无际的海就像蒙在她眼上白白的雾霾一样,让她看不透,也不清,她不想,也不敢转头,她不敢看向薛雾。于是,她只好不停地重复着这个问题。
如果这十年是虚幻的,那么这十年内,她遇见过的那些人,经历过的那些事,甚至包括由于各种原因离开她的那些人,他们到底算是什么?那些萦绕在脑中的记忆,还有过去生活的片段,这些又算什么?……还有,还有那些,被她深深地藏在心底,不敢轻易唤出的名字,不敢轻易想念的人,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世界,那个非決生活的世界,那个她不敢再奢望回归的世界,若虚幻是空,还会有人记得她吗?
薛雾静静地打量了林景一会儿,同样也转身看向了大海,“林景,你明白我的意思。这十年,只是一场幻梦。我们必须彻底挣脱它,才能重新回到我们生活的世界。”
“彻底挣脱?怎么挣脱?”
林景讪笑着转头,薛雾迎上林景的目光,道:“通过你。”
林景是挣脱这个幻梦的唯一关键。自从薛雾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后,他就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并且深信不疑。然而,直到现在,他却仍然不知这个关键会在什么时候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但他也仍然相信,这一切的开始始于林景,最终必然也将会由林景终结。
在薛雾的记忆中,这一切似乎是从十年前的那个春日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