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明亮而晃眼,温暖地照耀着这个刚从寒冷中走出来的世界。
可坐在小楼台阶前的林景却感觉身上很凉,很冷,那种冷意仿佛已经深深地沁入了她的骨髓,让她忍不住开始颤抖。
她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小的林景在心中问着自己,可是她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想不起什么,也记不起什么,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轻轻地走到林景身前,她的眼前,瞬间便多了一片阳光的阴影。
那人轻声地唤她,“小景”。
“小景”是谁?为什么她觉得这个称呼熟悉又陌生?印象之中,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叫过她了。
抱膝而坐的林景楞楞地抬起头,原来是隔壁的李阿姨。
李阿姨亲抚着林景的头,问:“小景,你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林景讷讷道。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就想这样一直坐着,不想去想其他事。
“要不要和李行一起去玩?”李阿姨笑容温柔,道:“他刚才叫了你好几声,可是你似乎都没听见。”
“喂,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听见我叫你?”李行瘪着嘴道。
跟在母亲身边的李行,似乎颇有些不满。
林景一见李行这副表情,不由呛道:“我就是没有听见嘛。”
李行眉间闪过一抹不耐烦,走近台阶,俯身问林景,“那你现在去不去?”
“不去!”林景直接丢给李行两个字。
“那,是你自己说不想去的。”
接着,李行别扭地看了母亲一眼,嘟着嘴道:“是她不想去!那我一个人去玩了!”
李阿姨不认同地瞥着儿子,李行却偷偷朝林景吐了吐舌头,脚步一抬,跑着离开了。看着那个跑开的身影,李阿姨无奈地摇摇头。
林景一见,立即拉了拉李阿姨的衣袖,道:“阿姨,我不是不想和李行一起去玩,我只是,只是想在这里等着,看看爸爸今天会不会回来。”
李阿姨眼里闪过一抹心疼,看来这个孩子并不了解人们告诉她的“爸爸出远门了”的真正含意。她以为,坐在家门家等着,或许爸爸妈妈就会很快回来了。
“傻孩子……”李阿姨欲言又止,怜惜地把林景抱进自己怀里,“你看太阳是不是已经往西边去了,属于今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的爸爸……今天可能回来不了。但是,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小景不必坐在门前等。因为他们肯定也想快点见着小景,所以一定会很快赶回来。”
“真的吗?”林景深深嗅着李阿姨身上传过来的暖意,这种暖意跟妈妈身上的味道很相似,让她觉得很温暖很安心,她问李阿姨,“他们也会很想我吗?所以,他们也会想着快点回来,是不是?”
“是的。”李阿姨看着林景因激动而变得红红的脸庞,道:“小景只要在家里等着他们出现就行了。现在还是初春,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如果小景冻病了,爸爸妈妈回来见到,一定心疼死了。所以,小景只要在家里面等着就好了,知道吗?”
李阿姨抚了抚林景红通通的鼻子,继续道:“天气这么冷,李阿姨也会担心你哦。小景是个乖孩子,一定不会让李阿姨继续担心的,是不是?”
林景使劲地吸了吸鼻子,略带哭音乖巧地道:“知道了,谢谢李阿姨。”
“小景真乖。”李阿姨伸手再次将林景抱进了怀里,慢慢地抚着林景的背,“小景这么乖,爸爸妈妈怎么舍得不回来看你呢?李阿姨每天不见到你,也好想你。所以,小景就在家里等着好了。”
“嗯。”
林景乖乖地点了点头。
台阶前,两个拥抱的身影越靠越近,再没有了一丝缝隙,渐渐地,像凝固成了一副黑色的剪影画。
不!
忻云阑心中突然一阵恐慌,然而随着小楼大门的关闭,屋内屋外彻底被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屋外的世界明亮而温暖,屋内的世界寒冷而孤清。忻云阑惊惧地看着那扇即将关上的黑色大门,虽然心中迫切希望着,她能走上前,再次打开它,但身后却好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开始不停地拉扯她,将她逐渐拉入了又一重的黑暗中。
当“咚咚”的敲门声在厅内响起时,无明也微微楞了半晌。因为来“储梦图书馆”的拜访者之中,从来没有人敲过门。这样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在“储梦图书馆”里响起过。每当有人踏上门前的那条青石小道,门廊里的风铃就会响起。
风铃没响,却响起了敲门声?
无明心中沉吟着走到门前,快速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非決,至于另一个,无明想,她应该能猜到,眼前这个气质出众的女人应该就是林景的母亲。
无明侧身让二人进门,目光在后进来的非決身上停了一停,然后才默然地关上门。
“我来,是为了看看——”忻云阑蓦然怔住,她脚一颤,几乎站不稳,幸好及时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书架。这里果然还残留着属于林景的气息。
但这一切,至少是忻云阑脸上的表情,站在她身后的无明和非決都没有看到,他们只看到了忻云阑向书架微微倾斜的动作和慌乱之间急切地抓住了书架边缘的手。
“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忻云阑慢慢转过身来,神色平静,话语清晰,“想知道这里的主人到底是谁。还有……”
忻云阑的目光定在无明身上。
面对忻云阑的盯视,无明也平静地道:“我是无明。这里的主人是我姐姐。”
“她在哪?”忻云阑问。
“她暂时不在。”
“所以,这里现在是由你主持?”
无明道:“对,是我。”
“林景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忻云阑抬头仰望着上方。
“储梦图书馆”没有屋顶,所以,它的上方可以无限延伸,无限包容,也能随着主人的心意变成任意的样子。无明觉得,忻云阑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苍穹,看向了那浩瀚无垠的宇宙。
林景和忻云阑与其他的拜访者太不一样。无明暗暗想道。同时,她也想起了林景一再同非決提起的一件事,以及她对林景身份的猜测。
“是。”
“关于林景,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忻云阑继续问。
无明眼睫闪了闪,道:“有。”
忻云阑离开了书架区,朝楼梯旁的壁炉走去,“你说,我听。”
“林景与这里的事没有任何关系,她不应该被牵扯进来。对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很……难过。”不知怎么的,当“抱歉”几欲吐出时,无明却说出了另外两个字。
壁炉的火焰明明灭灭,跳跃不停,就像此刻忻云阑的心,一时悬在了空中,一时却又已坠到了地下,恍惚无措,惴惴摇摇,不知道到底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才不会令她将来后悔。
“还有吗?”
忻云阑的声音很低,无明几乎没听清。
“我很感激林景,给了我第一个拥抱。”因为那个拥抱,让无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和人之间居然可以离得那么近,两颗心也可以贴得那么近。
或许是“拥抱”这个词触动了忻云阑,忻云阑有些心痛地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年幼的林景只能依偎在别人怀里,而最应该抱住她、给她温暖的人却那么狠心地离开了她。一走二十年,她的心到底有多狠!忻云阑恨恨地问着自己。
“林景也给了我很多印象深刻的第一次。”非決也道。在他初中时代,只有林景,会不停地尝试靠近他,不带任何目的,也不求任何回报,让他觉得,他并没有被世界完全抛弃。
“那么,我可以相信你们吗?”忻云阑目光灼灼地看向二人,“我可以相信你们,是不是?”
那目光中所含的意思,无明和非決怎会不明白,但是他们都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等着忻云阑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们同样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决绝和隐忍。
“相信你们会帮我找回她,让她真正醒过来,是不是?”忻云阑一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因为我已经决定了,决定了……”忻云阑语气一收,接着道:“而且现在,我就想听到你们的答案。”
无明和非決相视不语,但脸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他们的答案。无论是葉罗,还是韩霁,抑或是薛雾和林景,他们会竭尽全力做到如忻云阑所说。
忻云阑满意地向外走去,走至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非決,“林景她有没有向你提到过‘夜蓝’?”
“提到过。”非決暗暗揣度着她说这话的用意。
“那你一定也知道我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夜蓝’,而并非全然因为林景。”
非決的目光与忻云阑的目光交汇于某一处,“我猜测过。”
“那个带走林景的人跟我提起过这里,他说,这里或许会是关键。”说到这里,忻云阑心中此时突然浮现出一种可能。
“我觉得,这话没有错。”忻云阑略略压了压心中的那股莫名冲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非決和无明都觉得自己的呼吸突然重了几分,因为他们都没有忽视忻云阑忽然之间的神色变化。
“什么可能?”
“林景和与她一起消失的那个人或许并没有迷失,他们或许一起回到了‘夜蓝’所在的那个时空?因为‘夜蓝’的召唤。林景肯定告诉过你们,她最近常常做的一个梦,有个地方不停地在召唤她回家。我想,这就是‘夜蓝’的魔力。‘夜蓝’孕育的血脉最终都会回到‘夜蓝’。这一点,每一个夜蓝人都深信不疑。所以,我才敢突然揣测,林景或许……”
非決在脑中不停地回想着这段话,他的眼前也不断浮现出忻云阑说这段话时那种难以言述的神情。那时的忻云阑脸上仿佛泛着一道神秘的光,而那道神秘的光仿佛是穿透了时空而来,从“夜蓝”而来,那是来自“夜蓝”的眷顾。
林景和薛雾到底有没有可能真的回到了‘夜蓝’?
——当然有。即便这样的概率几乎接近于零。
但是‘夜蓝’在哪里?
——似乎除了忻云阑,现在也没人能够确定。甚至想得更多一些,它是否真的存在,这仍然需要斟酌。
怎样在那些数以亿万计的星点里找出它?
——恐怕只有依靠千槲。但是,结果仍然不可预知。
如何让他们从另外一个时空回来?
——毫无头绪。没有人能确定办法一定可行。
还有,葉罗和韩霁有没有可能也去了那里?
——同样未知,没有答案。
然而,上述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可能。除开它,还存在着无数种猜测,无数种可能。这种可能值得他们孤注一掷吗?
思绪辗转之间,无明和非決一时都无法做出决定。另外,还有忻云阑说过的“这里或许是关键”,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里的那个“他”指的又是谁?
与他们不同的是,忻云阑却似已经做出了决定。离开了“储梦图书馆”之后,忻云阑便径直去了她曾经的家,他们一家三口曾经幸福生活过的地方。
从外观上看,小楼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岁月仿佛格外善待于它,比之以往,更多了一份老房子特别的沉淀味道。小楼窗户里透出淡黄色的光晕,隐约好像也能听到杯盘轻触的响声和低低的说话声,好像曾经,好像……二十年前一切都没有变的时候。忻云阑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热了起来,因此忙仰起头,看向了傍晚灰蒙蒙的天空。
这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记忆里的生活也早就被她抛弃了……现在,她又何必停留,她该走了。忻云阑不容自己再有丝毫迟疑,身子一转,头再次微微向上仰了仰,然后快步离开了小楼。
然而,就在忻云阑转身的刹那,小楼的门却突然开了。从屋里透出的灯光拉长了忻云阑的背影,让她不由顿住了脚。
“忻女士,真巧。”
有一个她并不陌生的声音从忻云阑身后传了过来。
忻云阑默不作声地转身,目光投射在站在门前的那个年轻男子身上,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老板的居所。从几年前开始,老板一直都住在这里。”
“你的老板,他在里面?”忻云阑的目光几乎立刻就锁定了从一侧长窗里透出的那个人影。
年轻男子微笑应答,“老板的确在里面。”
忻云阑收回视线,提步走向小楼。
年轻男子虽然在门前侧身让开了身子,但却道:“等一等。”
“你还想说什么?”
忻云阑话语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如果不是屋内的人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那么,那扇门不会开得那么巧;如果不是那个年轻男子说出那句话,她也不可能就此停下脚步。忻云阑以为,屋内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要见她。
年轻男子晏然浅笑,道:“老板说,在您踏进这栋小楼前,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真的准备好见他了吗?”
忻云阑步履优雅地走到年轻男子身前,侧身对他道:“见他,又何需准备?”
“那么,请。”年轻男子微微躬身,脸上仍然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在她进门之后,从外面缓缓关上了门。
时隔二十年,忻云阑终于再次走进了这栋小楼。没有人知道她在短暂的时间经历了多么巨大的起伏,才让她看起来如现在这般平静淡然,不露痕迹;才让她没有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胆怯地收回自己的脚;才让她的目光在触及到坐在饭桌前吃饭的那个背影时,依旧挺直了忽然变得僵硬冰冷的身子。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样的变化吗?”
忻云阑听到他轻声地问她。而她的回答却是,“我不知道。”
“哦,有可能,这里的一切,你早就已经忘记了。”他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我也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再见到你了。”忻云阑挺着僵硬的身子走到沙发上坐下,选择的仍然是与那个背影相背的方向,“没想到,你会住在这里。”
“林景将这里卖了,卖给了我。”他似乎只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的原因。
“她卖给了你?”虽然屋子里很暖,但忻云阑的身子却更加冷了,就像梦中的小林景一样冷。屋子里所有的声音也仿佛在一刹那间全部消失了。
林烨放下手中的竹筷,将椅子向后移了移,却没有起身,也没有继续其他的动作,道:“在林景的世界里,我也早已经是个离开很久的人了。她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这里的买家是我。”
为什么你明明就在她身边,却让她认为你早已离开?
“就在你离开后的第二年,我遭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在那段日子里,我没想过我还能继续活下去,所以,关于我已身死的消息就这样传到了林景的耳中。但是,那时,他们都不敢直接对林景说,我已经死了。他们只是告诉她,我出远门了,或许有一天会回来,但归期未定。”
忻云阑将脸完全埋入自己的手掌中,静静地听着。
“那段日子过后,我重新活了过来。然而,我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直到,三年前,林景将这栋小楼卖给了我,然后,我又重新搬回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她当时还那么小,只有六岁……”忻云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整整二十年了!”他似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慢慢走到了忻云阑的背后,“你离开她的时候,她还不足六岁!”
“你错过了她五岁的生日,错过了她在这栋房子里的成长,剥夺了她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狠心远离了她,二十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没有人知道此时将脸藏于手掌后的忻云阑有着什么样的神情,心中到底又在想着什么。
很久后,忻云阑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回来。”
“我当然知道,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夜蓝’,为了你心中真正的故乡。”他看着忻云阑的背影,厉声道:“为了它,你抛弃了这里的一切!”
“所以,你怨我,也恨我,是不是?”忻云阑终于将自己的脸从手掌里抬了起来,转身看向了那个二十年未见的男人。
林景的父亲,林烨。在忻云阑的记忆里,曾经,他是一个非常温柔体贴的男人。
两人隔着沙发相对而视,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心绪却都在久违的对视中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你今晚为什么会来这里?”
“林景在哪里?”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同时问出心头所想,虽然语气差异很大。相比忻云阑的急促,林烨要冷淡许多。
“其实,我原本也打算待会去找你。”先回答的是忻云阑,“因为无论如何,我现在都需要马上见林景一面。”
只是世事巧合,谁又会想到,他们会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了。
忻云阑没想到。
林烨又何尝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