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色似乎总是特别短,似乎只是短短呼口气的时间,时间就已从下午溜到了傍晚。
无明独自一人去了“一一”家的小饭店,在店里的角落里默默吃完了一份套餐,然后结账离开。无明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来这里,当她从梦中醒来,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很强烈的饥饿感,之后她便推开了这里的大门。
离开之时,无明恰好与正推门进来的何萱迎面碰上。何萱显然还记得无明,也记得与无明的那一番江边谈话,她楞了好一会儿,才冲无明微点了点头,然后侧开了身子。无明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径直离开。
无明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何萱,也没想到自己会不自觉沿着小道走到江边,更没想到她在江边会遇见江蓠。
江蓠的来意似乎十分明确,她刚一出现,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林景发生了什么事?”
无明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和梦中的江蓠。
“你难道不应该告诉我,她为什么会突然昏睡不醒吗?”江蓠的眸子里,冷意渐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无明同样冷冷地回道:“你又凭什么来质问我?江蓠,我不是我姐姐。”
“你当然不是葉罗。”江蓠的声音带着一丝畅快。似乎每次只要有人提起葉罗,她想起此时葉罗的状态,她的心中就会不由生出一种酣畅的感觉。
“但你无法否认林景的确去过‘储梦图书馆’,不是吗?”江蓠继续说道:“她不仅去过,而且不止一次。她与非決是旧识,所以,他们一定在那里见面了。林景陷入昏睡是在今天中午,看来那个时间‘储梦图书馆’应该发生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江蓠似乎根本不在乎无明是否回答,她语气一转,接着道:“什么有趣的事呢?我或许可以猜一猜。林景应该就是当时的在场人之一,此外,应该也有非決,须觅,千槲,还有你。当然,还有一个并不常出现在那里的人——薛雾。你们聚在了一起,做了什么呢?我想,你们最终的目的应该就是想办法唤回葉罗和韩霁。可是,想要达成这个目的,目前你们并没有很好的办法,只好推了两个人出来做试验品,很不巧,林景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另外一个人,我猜,应该是薛雾。薛雾想要尽快救回韩霁。所以,林景才会突然陷入昏睡,是不是?无明!”
无明无意与江蓠纠缠,径直准备离开。
“果然是这样。”
“即便这样,那又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去见过林景。她的状态与葉罗和韩霁几乎一样。”江蓠的话不免带着几分得意,“所以,你们显然弄巧成拙了。”
无明却并不在意她说话的语气,只问:“是你囚禁了林景?”
“不是。”江蓠竟回答得十分爽快,“不过,我的确刚刚见过她,昏睡的她。有人请我唤醒林景。”
“林景说,那个人的目的是,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夜蓝’。”无明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谁,她想,江蓠应该是知道的。
“不错。”江蓠笑意晏晏,“但是,你不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毁掉‘储梦图书馆’!”
“没有人能够毁掉那里!”无明的声音仍然很平静。
“是吗?”一阵恨意突然翻涌上江蓠心头,“我一定会让它毁在我手里!”
江蓠的声音和她的人一起消失在了江边。
“我一定会让它毁在我手里!”
无明不敢确定江蓠到底会做什么,也不敢确定江蓠与囚禁林景的那个人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是,她却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这种直觉与林景第一次闯进“储梦图书馆”的感觉很相似,她觉得,江蓠的这句话或许并非无的放矢。忽然之间,无明又想起了今天做过的那个梦,还有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
从“储梦图书馆”回来后,非決已经在二楼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今天中午发生的事不仅对无明触动很大,对非決,同样也是。他并非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他只是习惯了那样与任何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那种距离会让彼此都处于一个相对和谐的位置,避免产生过多情感或情绪上的牵扯,也避免让自己的生活产生太大的起伏。这么多年,独自生活,非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状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对周围的一切,包括接近他的人,全然漠视。
或许,在他的心中,韩霁和林景,早就不只是忽然闯入他生活中的两个浮光掠影般的影子。
非決仔细查看了薛雾在事情发生之时的脑部活动状况和深层的意识活动,将它与韩霁进行了分析和比对,然后是不断的猜测与论证,接着是不断的推理与推翻,一个下午倏忽而过,非決一直处于一种高度活动的状态。直到屋内光线渐暗,他才合上了手中的资料夹。
相比韩霁,薛雾事发之时,身体的各项活动状态都要弱得多。不仅如此,他的意识及思绪都没有太大的波动。虽然薛雾的确十分冷静。但是,非決仍然觉得他似乎忽略了什么。非決不免想起韩霁在梦中被杀的那天,那天,对于韩霁来说,应该是一个并不轻松的日子,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导致两人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吗?
非決右手的食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
他想,他的确是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
突然,楼下传来清晰的敲门声。
非決暂时停止了思索,随意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起身朝楼下走去。
来的人是忻云阑。
非決没有感到意外。他相信,母亲与儿女之间天然就有一种看不见的牵系,这种牵系会让彼此心灵相通。而且,关于林景的事,他的确有负忻云阑的嘱托。
“林景到底怎么了?”
忻云阑直接开口就问,目光也直看向非決。虽然她的语气仍然礼貌客气,但神色间的着急与焦虑非常鲜明。
“林景很可能会长期昏睡不醒。”非決直言相告,略带歉意地低下头,“对不起,我没能及时拉住林景。”
忻云阑心中突然一悸,心底的痛意源源不断涌向心头,她按压着胸口,忍痛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
非決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据实以告,没有任何的隐瞒,也没有任何的夸大,他原原本本将所有事全部告诉了忻云阑。
就在非決的诉说中,忻云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情绪不显的非決,问:“这真的是林景的选择吗?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非決默不作声地用神色回应了一切。
室内有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忻云阑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谢谢你告诉我所有的事,再见。”说完,匆匆起身离开。
非決急忙也站起身,道:“请稍等!有一句话,林景请我转告您。”
忻云阑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身子微微向前倾斜,背对着非決,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囚禁她的那个人的目的,似乎是因为‘夜蓝’。那个人似乎并非真正想找到‘夜蓝’,而是不想任何人找到它。”
“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夜蓝’?什么时候由他说了算?”忻云阑语气愤然地道:“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也没有任何人能让我们停止!”
忻云阑脚步慌乱地夺门而去。
非決沉默地想了想,转身回到二楼,目光落在平躺于床上的薛雾身上。原来他一直以来都错了。
韩霁与薛雾不同。那天,韩霁的确死在了梦中,而后,现实之中,他也的确陷入了昏睡。但是,他的深层意识却并没有消散,他的身体各项活动也依旧正常。千槲也说过,那时的韩霁还能做梦,甚至在梦中到过“储梦图书馆”,那就说明,有一段时间,韩霁并没有迷失,他只是陷入了一种想醒也醒不过来的状态。接着,葉罗因重伤也陷入昏睡。那么,如果韩霁在梦中再次到了“储梦图书馆”,或许他有可能会见到葉罗,或许那时也发生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所以,才导致了最后葉罗和韩霁的迷失梦中?
然而,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霁和葉罗到底是什么时候迷失的?
他们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迷失了?
此前,非決一直忽略了这些问题,也或许他执著于快点找出韩霁他们去了哪里,所以,他几乎没有认真想过韩霁从昏睡到迷失梦中,其实中间隔了一段时间。
非決又一次去了“储梦图书馆”,相隔不过半日。
无明将他引到了葉罗的房间,问:“薛雾怎么样?你对外处理好了吗?”
“他与韩霁一样,只是陷入了昏睡。对外,根本不需要我处理。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切,提前做好了准备。”
非決站在葉罗床边,脑中仍不由地思考着他刚才想到的问题。
那么,林景呢?如果囚禁林景的人发现林景陷入了昏睡,而且怎么也醒不过来,林景没了利用的价值,那人会对林景怎么办?
无明无声地看着非決。
“我刚刚见过林景的母亲。”非決一向敏锐洞察,他明白无明眼神的含义。
“江蓠也见过林景了。那人似乎找到了江蓠,应该已经知道林景发生了什么事。”无明低眉想了半晌,接着道:“另外,你为什么突然想到来看姐姐?”
无明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试探。
非決离开葉罗的床边,侧身走向楼下。无明最后看了葉罗一眼,轻轻地关上门,也向楼下走去。
二人很快来到楼下。
非決径直走在沙发上坐下,似在思索着什么。
无明则回到了案后,问道:“非決,你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我偶然想到了一些问题。”非決道:“而且这些问题,我们似乎一直都忽略了。所以,我来这里,其实是有话想问你。”
“什么话?”无明依旧无声地看着非決,只不过现在的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质问与探究。
“你知道,葉罗是什么时候迷失的吗?还有韩霁,他又是什么时候迷失的?”
非決的话一出口,无明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想,他们的确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两个问题。姐姐与韩霁从昏睡到迷失,其中有一段时间差。但是那段时间差,他们从来没有关注过,也没有去探究过。那段时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们都知道,韩霁曾经来过这里。”非決在脑中梳理着整件事,因而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就在那段时间内。但是你既没有察觉他来过这里,甚至也没察觉到他到底是如何迷失的。”
无明冷冷地说了一声“是”。
“而且我想,你也没有察觉到葉罗的异样。”
无明沉默不语。
非決继续道:“你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心头的那一丝侥幸完全湮灭,非決的眉头难得地紧皱起来。
无明抿紧了自己的唇。
忽然之间,非決心头一动,他立即转身,走向书架后。
书架后,原来还有另一人。
“你有话想问我?”
千槲含笑地坐在书架后的榻榻米上,把手中的酒杯朝非決举了举。
非決看了看一旁的酒瓶,直接道:“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非決知道,若非那丝丝弥漫的酒香,他根本不可能察觉到书架后有人。而千槲手中的那杯酒,显然才刚刚从瓶里倒出。
也就是说,千槲是故意在这个时候让他察觉到他的存在。
“葉罗将无明抱上二楼后,她随即昏倒在无明床边。我暂时回了梦千界,将她们托给须觅照顾。”千槲眼中很平静,然而手中的酒杯却一直在晃荡,“须觅也被迫开始接待那些拜访者。你知道,‘储梦图书馆’的预约并不由葉罗控制,而是由那些拜访者自己控制。因此,须觅并没有时时看着她们二人。”
“谁来过这里?”
千槲目光中露出赞赏的笑意,轻声吐出两个字,“江蓠。”
如果是江蓠,那么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已不言而喻。无论是葉罗还是韩霁,那时都是弱势的一方。
“江蓠做了什么?”
这原本是非決想问的话。但是,没想到无明从他身后越过了他,直接走到了千槲身前。
“她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无明俯身凝视着坐在榻上的千槲,冷冷地问道:“江蓠她到底做了什么?”
千槲将酒杯放到一边,问:“记得尹铸吗?”
无明呼吸一滞。她当然记得。不久前的那个梦,还有刚才在江边,她的脑中都闪现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是尹铸。这难道就是冥冥之中给她的暗示吗?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江蓠从来没有忘记过尹铸的死。这一点,你也应该能够感觉到。”千槲的声音无端添了几分沉重,“他忘不了尹铸,自然也就不会放过葉罗。她利用了那个时机。”
其间的恩怨,非決并不知晓。但他能想象得到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知道,那个时候,韩霁一定也在这里。所以,那两个人才会一起迷失。
事情最初的起因终于有了答案。非決偷偷转身,将书架后的空间留给了无明和千槲。接下来,他应该着手解决下一个问题了。但愿时间还来得及。
依然是与上次相同的房间。
忻云阑看着那个自信矜持的年轻人慢慢走近。忻云阑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想见一见林景,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年轻人没有直接回应忻云阑的话,只道:“林小姐很好,您不必担心。”
忻云阑看似随意地问:“真的吗?”
“老板先前就有言,不会为难林小姐。”年轻人不卑不亢地道:“林小姐只是暂时寄居,除了不能随意行动,她的人身绝对不会有任何伤害。”
“我却觉得,你的话已经有点欲盖弥彰了。”忻云阑若有所指地看了那年轻人一眼,道:“有些事,并非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我想知道林景到底怎么了。”
那年轻人竟也没慌乱,他讪讪地笑了笑,语气一转,却道:“既然如此,您又何必一定要见到林小姐?”
忻云阑静静地打量了年轻人一会儿,忽然问:“你的老板怎么会知道‘夜蓝’?”
这个问题,忻云阑上次就想问了。然而,有些事,她需要去求证。所以,上一次,她并没有开口。但是,现在,她确实有点好奇非決所说的“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夜蓝”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个背后之人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年轻人淡淡地摇头。
“你不知道,还是你不能说?”
年轻人道:“我不知道,我也不能说。忻女士,我是一个普通的下属,只是奉命行事。”
“在这个时空,知道‘夜蓝’的人屈指可数,相信它存在的人恐怕更少。”
年轻人认真地听着,并不答话。
“另外,知道我与‘夜蓝’之间渊源的人几乎也都已不在了,你的老板为什么会以林景来要挟我?”忻云阑目光沉凝地望向年轻人。
“或许因为您出现得太巧。”年轻人脸上仍然带着春风般的笑,“二十年踪迹难觅,老板整整找了您二十年,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没想到,这时候,您恰好出现了。”
“这就是他想请你告诉我的话?”
年轻人道:“是。老板说,如果您确实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请我将这几句话告知您。”
“我知道了。”忻云阑神色竟然出奇的平静,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径直从沙发上站起,然后施施然离开了。
二十年蓄谋,那个人到底是谁?
为了林景,我到底又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