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霁,你已经出神很久了。”
非決看完最后一页,然后轻轻合上书,站起身准备离开。
“是吗?有多久了?”
非決指了指手中的书,其中含义非常明显,“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本书总共300页,从我看到150页的时候,你就开始发呆。刚刚,我恰好看完了最后一页。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非決深深地打量着韩霁,仿佛要把他看透一般。
“是吗?或许是你看得太快了。”韩霁的目光中似乎仍没有聚焦。
“或许这是你在自欺欺人。”
非決的话一如既往的犀利直接。韩霁其实也很想问问自己,他刚才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当非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时,他竟然像突然惊醒一般?而且,当他再想要去回想刚刚想的内容时,为什么脑子里会一片空白?
他到底想了什么?
还是他根本什么都没想?
韩霁想知道,但是他却发现他根本想不起任何事情。
此时,已是深秋。飘飞的落叶洒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大肆地向所有人宣告,这已是个秋意浓郁的季节。
从夏到秋,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霁发现,关于过去三个月的记忆,他的脑子里同样一片空白。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葉罗消失在小楼后,他送林景出来的那一刻。
“嗨,非決!”
这个声音是——
“又有三个月没见了呢,非決,时间过得真快。说起来,这个城市虽说不大,但过去十多年,我都一直遇不到你,但今年却已经遇见了你两次。”
“我一般不经常出门。”
韩霁抬头去看不远处站着说话的两个人。虽说非決正背对着他,而且几乎完全挡住了站在他对面的人,但这个声音,韩霁的确还记得,那是林景。
“看来今天不属于那个‘一般’之内。”林景微微笑道:“但是,很可惜,我却必须要走了。”
“你去哪?我送你。”
非決的声音同平常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尽管韩霁此刻并不清楚两人脸上的神情。
“不用了。”林景沉默了一会儿,“前面就是地铁口,而且,韩霁似乎还在那儿等你。”
非決突然转身,瞥了一眼韩霁,“那么,我送你到地铁口。”
“好。”林景却之不恭。
二人一路低语着渐渐靠近韩霁。
林景笑着跟韩霁打招呼,“嗨,那天谢谢你送我回家。”
那天是指三个月前吗?韩霁恍恍惚惚地想。
“他……”林景用眼神询问非決。
非決淡淡摇头,“没事,他或许只是想太多了。”
“他的神情似乎不太对……”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这样。我想,待会他可能必须跟我回去一趟。”
……
想太多?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理由。但事实却是,他根本想不了任何事情。现在他的脑子似乎处于一片的混沌之中,晃晃荡荡,却又昏昏沉沉。他竭力想挣脱这片混沌,然而背后却似乎有一双手使出全力地想把他压入更深的混沌。所以,当看见林景和非決几乎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时,韩霁突然站起身,很快地跑到了他们身边,一句话几乎未经思考就这样脱口而出,“李行怎么样呢?”
“李行?”林景脸色变了变,她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韩霁,接着,她看向了非決。
“他去自首了。”回答韩霁的是非決。
“这件事,你跟我说过吗?”韩霁问。
非決却答,“需要我跟你说吗?这件事发生时,你当时本来就在场。”
我在场吗?
韩霁自己问着自己。接着,他脑中好像突然间便出现了这样一段记忆:三个月前的那天,他将林景送回家后,接着又返回了非決的小楼。当他推开门时,发现李行已经醒了,而且正跪在非決面前,而非決呢?非決在干什么?
……
韩霁看见记忆中的那个自己突然跑到非決面前,因为他发现了非決手中的注射器,然后他听见非決说,这个注射器里装着的是他最新研制出的一种新型药物,但是还没有做过任何的测验与测试,对人体的伤害与排异未知,如果李行注射以后,侥幸不死,那么他就饶过李行。但是,如果对人体有伤害,那么随之产生的痛苦,李行必须承受。因为非決说,那是李行咎由自取。
等等——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韩霁接着开始回忆。原来他在李行准备去抢那个注射器的时候冲了过去,然后将注射器抢到了他手里,然后呢,然后……非決愤怒地看向了他,甚至直接对他吼道:“韩霁,给我!这是我跟李行之间的事,你又何必插手?”非決积压了二十多年的仇恨彻底爆发,他的眼神还有他的表情,包括他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了记忆中那个自己,这一次,他绝不会罢休……
但是,那个注射器最后还是被李行抢了回去,并且在抢回的瞬间,李行便扎进了自己的手臂。李行说,这是他自愿的,无论结果如何。然后,非決的神情就变了。他变得十分狂热,仿佛一个掮客一样迫切地期待着最终的结果,或者说,李行的倒下。而李行也没有辜负非決的期待,不到两分钟,注射过的李行便强捂着腹部跪了下来,非決看着李行跪倒在自己面前,更加癫狂地大笑,并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一句话,“哈哈哈,他终于跪下了!……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小楼。
韩霁跟随着回忆里的自己继续……
“砰”的一声,他和李行被非決强行驱逐到了门外。李行对他说,他准备去自首。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李行一个人先离开了。接着,他走下门廊,回身去看二楼,发现二楼窗户处,非決正死死地盯着李行离开的背影。
“韩霁,这次你出神的时间依然超过了四十五分钟。”
非決的声音再次拉回了韩霁的思绪。
“但是,我只是在想,你提起的那件事。”
非決坐在桌前写着什么,突然手中的笔一顿,抬头,用他常用的那种打量病人的目光打量着韩霁,“需要想这么久吗?”
“什么?”韩霁似乎根本没听到,或者脑中根本还没来得及处理非決的问话,“非決,你觉得我哪里不对吗?”
非決看着韩霁道:“是,我觉得你最近都很奇怪。或许是你自己想太多,但是你却不愿说出口。”
我该说些什么?
韩霁将脸埋入自己的双手中。
说些什么?
该说什么?
不,应该是弄清楚一些事。我要弄清楚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霁抬起头,对上非決看向他的眼神,不知怎么的,他心中觉得不对,但是却不知道这其中的“不对”到底是什么。韩霁沉默地看了非決一会儿,终于道:“非決,你告诉我,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家族的诅咒呢?无明呢?还有葉罗,对,还有葉罗,还有你,你一定要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关于他们,关于任何事,只要你知道的,你一定都要告诉我,好不好?”
相比韩霁的恍惚激动,非決真的很冷静,或许他一直也是冷静的。他平静地问:“韩霁,你想要知道什么?”
“‘储梦图书馆’,我想知道葉罗的事。”韩霁立即道。
“好。我便告诉你。”非決声音铿锵,十分有力,“‘储梦图书馆’关闭了。至于葉罗和无明在哪里或者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我问过须觅,他也不知道。”
“千槲也不知道吗?”
非決眼中闪过一道讶异的光,“我想,他也不知道。”
韩霁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三个月前,葉罗从这里回到‘储梦图书馆’,发现有人闯进了她的地方,并且伤了无明。于是,她便关闭了‘储梦图书馆’,带着无明消失了。我原本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一个月前,我偶然碰到了须觅。当时须觅很伤心,他在我这里大醉了一场。他说,都怪他,现在葉罗和无明再也不会出现了。而事情的原本样子是这样的:某一天,须觅去了梦千界,偶然遇到了曾经纠缠钟铭的那个梦魂,而且不小心向她透露了一个秘密。那个梦魂当初本来就是慑于千槲的干涉,然后不得已才退回了梦千界。那个梦魂知道了那个秘密后,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她居然找到了司乐的转世之人,那个转世之人就是不久前去世的宁琅。宁琅去世后,宁家并没有火化宁琅,所以,那个梦魂在宁琅身上重生了。重生后‘宁琅’开始再次向钟铭报复,钟铭虽惊讶于‘宁琅’的重生,然而依然非常高兴,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个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他甚至把曾经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宁琅’,谁料‘宁琅’直接跟他提出了分手。钟铭曾经深爱宁琅,他竭尽全力想要挽回。‘宁琅’给了他三次机会。第一次,‘宁琅’把钟铭约到了临海的一处攀岩壁,‘宁琅’站在顶部,要求钟铭在十分钟爬上去,那天海风很大,那堵攀岩壁几乎无从下手,恐高的钟铭自然不可能完成‘宁琅’的要求,而且在十分钟过后,‘宁琅’直接割断了钟铭攀岩的绳索,结果钟铭摔断了腿。第二次,‘宁琅’将钟铭约到了夜里的游乐场。那天,‘宁琅’一个人坐上了旋转木马,她要求钟铭必须站在下面,然后,在旋转木马加速时,她突然直接站了起来,然后从木马上一跃而下,钟铭想去接,但没有接到。”
“还有最后一次,”非決看了看似乎再次陷入了自己世界的韩霁,“最后一次,终于有人察觉到了‘宁琅’的异常。地点还是在海边的那个攀岩壁上,‘宁琅’挟着钟铭正准备往下跳的时候,葉罗和江蓠出现了。葉罗对付‘宁琅’,江蓠去救钟铭,这本来是她们俩的打算。但是,她们都没有料到,因为梦魂力量本身的不确定性和摧毁性,她们俩都不是‘宁琅’的对手。等到千槲赶到时,她们俩都受了很重的伤。千槲救了她们,然后带走了那个梦魂,宁琅被重新安葬。整件事就此了结。但是,须觅却说,在那之后,‘储梦图书馆’便关闭了,而葉罗和无明也消失了。”
“‘储梦图书馆’关闭了,是什么意思?”韩霁发现他根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那个地方本来就不存在真实世界之中,为什么会关闭?
非決想了一会儿,给了韩霁一个可能接受的答案,“意味着,它不再对任何人开放,包括须觅,包括你和我。”
包括千槲吗?韩霁很想问。但是,此时他却又像突然间变得清明了。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那个人,他们恐怕根本找不到。
韩霁心中十分怅惘和失落。那个地方,和那个人,真的永远再也见不到了吗?他不停在心中问着自己。他不由伏下自己的头,忽然,他闻到了一阵馥郁的花香。韩霁先是楞了一会儿,接着,他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楼下摆放的两排盆栽菊花道:“你买了菊花?”
非決也起身走到窗边,“秋天,草全枯了,所以我就清理了那个小屋,准备改造成暖房。”
韩霁却好像完全没有在听非決的回答,他蓦然一顿,反复地看了自己的双手好一会儿,急切地问:“我的诅咒呢?为什么我现在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嗅觉、视觉都很好,三个月前,我明明感觉到嗅觉退化了?”
“那是因为,你的诅咒解了!这么简单的事,韩霁,你居然不知道!”
听到这样熟悉的嬉笑声,韩霁便知,须觅终于出现了。韩霁垂下头,收敛起眼底的波动。然后,他急切地问:“谁解的?怎样解的?”
“我啊!”须觅得意地指着自己,“除了我,还能有谁?”
韩霁问:“真是你?”
“不是我,难道是他?”须觅指指非決,“当然不可能。既不是他,难道是她吗?”须觅的手这时恰好指到了一个突然闯进门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韩霁以前没见过。但他想,他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字很多次了,她一定就是江蓠。
“须觅!!!”江蓠很生气,而且好像特别生须觅的气。她进门后,根本没看非決和韩霁一眼,便直接朝须觅吼了一嗓子。
须觅故意捂着自己的耳朵,跳到房子的边缘,离江蓠的最远的地方,“干什么?干什么?江蓠,你这嗓门比葉罗大太多了吧!难怪——”
“须觅,你给我住口!”江蓠瞬间便移到了须觅身边,“如果你再敢乱说一句,我保证,以后让你再也说不了一句话!”
须觅不客气地撇撇嘴,冷哼一声,道:“以为谁不知道,是不是?以前我不是经常劝你,让你收敛一下你动辄打杀的脾气,这么多年了,竟然一点改变都没有!活该——”
“你干什么?”须觅支支吾吾地看着捂住他口的江蓠,“放…放开!”
“你话太多!”江蓠勾着嘴角道:“不,应该说,你终于说完了,现在该轮到我说了。你的破臭事,难道少了吗?我们可以一件件,慢慢说来。”
“不准说!不…准说!”须觅喊道。
江蓠走到一旁沙发上坐下,轻轻拨弄着耳旁的碎发,“从哪件事说起呢?就从梦千界第一糗事说起吧,那时,你刚进入梦千界,千槲看你资质不错,而且梦千界的正常人类本来就少,所以对你格外厚待,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江蓠一连说了三个没想到来强调,“没想到你学会入梦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偷偷进小姑娘的梦去偷看人洗澡!”
“谁说的?事情…根本不是…那样,好不好?谁知道……那个小姑娘…当时会做那样的梦!”这时,江蓠虽然没有再捂着须觅的嘴,然而须觅的嘴上却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捂着,甚至,他的双手和双脚也并不能自由活动,只是不停地冲江蓠横眉瞪眼来表示自己的不愤。
“看了就是看了,你敢说,你当时没看到?”江蓠反问道。
须觅又哼了一声,别开脸,“江蓠,我…现在是拦不了你。但总有…一天,我总会还回去!只要我……逮着机会,我一定…也要把你的破事烂事……丑事全部掏个……底朝天!哼!”
“你当我稀罕说你那些破事吗?”江蓠“啪”的一巴掌甩过去,“哼,我才不稀罕!我走了,管笙的事别来烦我!”
江蓠消失的瞬间,须觅张大口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语气里还带着愤懑,“这……这女人!”
韩霁再次开口问:“你到底是怎么解的诅咒?”
“我不会告诉你的。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也不用费任何心思。”须觅的眼睛望向了地面,“你只要好好活着,那到底又有什么关系,是不是?”须觅的声音一时低沉,一时高昂,说到最后,已恢复了一贯的散漫玩笑的语气。
是不是?
韩霁的耳边回荡着这三个字,正当他还想再问时,须觅已消失在眼前。
就在这时,房门口出现了第三个不请自来的人。
“请问,刚刚的那两个人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