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決眼里掠过一丝疑问。
林景沉吟片刻,道:“我们是朋友。他是我父母的一个朋友收养的孤儿,七岁被李叔叔收养,没有收养之前的任何记忆,大约二十多天前,他的养父母与他一起出游,车子在半路抛锚,他们下了车,但是过了不久,车子突然自燃了。李阿姨说,从那天起,李行就开始不对劲了。直到昨晚半夜,李行给我打电话,说起了他最近的一系列怪梦。”
“谢谢你。”
这是再次见到非決后,林景第一次能确切地感觉到非決的情绪,而且她知道,这句“谢谢”并非针对的是她刚刚所说的关于李行的一段话。
林景嘴角笑意加深,道:“不用谢。”
“我们一起去看看。”非決率先转身打开了门,然后侧身退到了一边。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栋小楼。”林景道。虽然她曾经无数次在远处观望过它。
“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居住。”
林景怔怔地看了非決一眼,笑道:“但是收拾得很干净。”一桌一椅,都一丝不苟,真的很像他。这一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林景无声叹了一口气。
林景穿过客厅,找到楼梯,问:“李行在二楼,是吗?”
一楼很明显是属于个人的生活空间。
“非決!”
韩霁匆匆打开门,着急地看着非決,“李行似乎非常痛苦,我觉得,你可能需要来看一看。”
躺在床上的李行现在的确很痛苦,但是他并不明白他的痛苦的来源是什么,就像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一样。
“火……火……车……车……”
有一些似清晰却又很模糊的画面反反复复地在他脑中漂漂浮浮,但是他却怎么也抓不到,他只能抓到一些零星的画面,似乎有很大的火……
但是那么大的火,为什么没有人上前去扑灭……
不对,火里面有声音!
“快来人,灭火……”
怎么没有人出现?为什么没有人出现?
“来人……快来人……声音……”
我怎么会颤抖得如此厉害?是因为眼前的画面,还是因为恐惧?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感到恐惧?
为什么——我还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后悔?
我在恐惧什么?
我又在后悔什么?
……
非決飞快冲到李行身前,示意韩霁帮忙按住李行颤抖的身子,他则开始观察各种数据。
梦中的另一个“李行”这一年刚好二十四岁,他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这时的时间正是深夜,他在市中心拉了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神色匆匆抱着一个小包上了车,然后命令“李行”快点开车,他要去邻近的一个县城。“李行”似乎并不想深夜载客到另一个地方,正想请中年男人下车,但是,中年男人立即从胸前紧抱的小包内拿出了五百元,丢到了“李行”身上,然后紧张地望了一下四周后,再次命令“李行”开车。“李行”高兴地收了钱,然后启动了车子。
此时车子正行驶在深夜的公路上。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中年男人似乎已没有了刚才的紧张,他从口袋中摸出一根烟点上,然后摇下窗,看向了外面黑漆得不见一点光的夜。
香烟的气味渐渐散开,“李行”捂嘴低低咳嗽了一声,看了中年男人好几次,终于开了口,他笑着道:“大哥,您想抽烟的话,我先停下车,让你抽个够,然后再走,行吗?现在车里全是烟味,车里空间本来就小,这恐怕不太好,要不我停车?”
“停什么停?少费话!”中年男人恶狠狠地瞪着“李行”,“再快点!”
“不是,您最好不要……”
“少啰嗦!嫌钱少,是不是?”中年男人又从怀里紧抱的小包里拿出两百,盛气凌人地甩到“李行”身上,接着把烟头往外一扔,道:“行了吧,开车!”
“李行”默默地闭了嘴。
车子继续前行,行到一个拐弯时,“李行”偶然瞟了一眼后视镜,一看之下,顿觉不妙。
“大哥,坏了!您瞧瞧后面,起火了!我看还是停车,我马上报个火警。”
中年男人却一下慌张起来,“不要!继续开车!”
“大哥,您看清楚了,起火的地方似乎就是您刚扔烟头的地方!”“李行”无奈地继续劝道。
“不行!”中年男人突然侧身掐住了“李行”的脖子,“快点开车!如果你报警,我马上掐死你!”
“稍安勿躁!大哥,您稍安勿躁!我开,我马上开!您松松手,行吗?”
……
难道是因为李行被人挟住了脖子,所以,李行才会颤抖?
韩霁望着非決,但是非決却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还是停留在李行身上。
这时,这栋小楼中的四个人都不知道,同一时间“储梦图书馆”里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姐姐,我见过不久前来找你的那个男人。”
无明难得没有躲在书架后,而是坐在楼梯的栏杆上,双脚不停晃荡着。
“李行?什么时候?”
葉罗将桌上垒起的那一叠画全部投入了壁炉。
“在回来之前,我去了一个公园,那里有一个喷泉池,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叫李行的男人跪在喷泉池里,凝视着池里的神之雕像。”
凝视?
葉罗想,那可能不是凝视,或许那是质问,又或许是祈求。
“他应该很不开心,因为那时,他的全身,包括背影,似乎都散发着一种不开心的味道。”无明脑中还十分清晰地记得那一幕。
你知道什么是不开心的味道吗?葉罗在心中问。她看着无明,眼睛里有着明显的感伤。
“跟韩霁离开时一样。”
“你是指,韩霁昨天离开时,你认为他在不开心?”葉罗问。
“那些梦里,”无明指了指书架,“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请他不要再出现了,另一个人的朋友总会说,让他不要不开心,或许那只是气话。”
因为那些画,壁炉中的火突地一下旺了起来。
红红的火焰映入葉罗眼中,像有着无穷的生命力,葉罗沉默半晌,道:“李行的确很不开心。因为那些梦太真实,却又太过虚幻,让他不由觉得,仿佛真有另外一个“他”,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过着与他不同的另一重人生。又或者,他的确已将那个‘他’当成了自己,认为梦里的人生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真的吗?”无明低低呢喃着。
“或许是真,也或许是假。”葉罗拿起钳子拨弄了几下火苗,壁炉里的火渐渐散开,“没有人知道。不过,他心里有秘密却是真的。”
无明问:“什么秘密?”
“在梦里的‘李行’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的七岁是一个分界点。七岁之前,‘李行’过的是正常小孩的生活,然后七岁之后,突然地,他便成为了一个孤儿,开始在社会上游荡。前后之间,如此明显的反差,似乎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样难道不奇怪吗?”葉罗放下钳子,重新走回到案后,“或许这个秘密,就藏在李行的童年记忆里。”
“但是李行并不记得七岁之前发生过的任何事。”
非決又一次闯进了“储梦图书馆”。
“你想办法让他记起就行了。”葉罗冷冷地看着非決,“从你将他从这里带走的那一刻,他就成了你的病人,而不是‘储梦图书馆’的客人。”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非決和葉罗两人都明了,非決这句话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或许这一次,你依然可以选择去找江蓠。”
一股沉闷凝滞的气氛无声流动在两人之间。
非決定定地望着案后的年轻女人,只道:“葉罗,在你眼中,难道欧城和李行不应该是一样的吗?”
“葉罗,对于你而言,欧城和李行应该是一样的吗?”葉罗在心中不停地问着自己。
不,不一样。欧城是一个错过的拜访者,而李行是一个正在进行的拜访者。
“姐姐,我出去了。”
无明的声音像风一样,飘出了“储梦图书馆”,然后,飘啊飘,飘到了某个房间里。
“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无明平静地站在床前,平静地问着床上已经熟睡的人。眼里同脸上一样平静。
梦里的“李行”二十五岁了。但是,他依然一事无成。出租车司机的工作丢了,然后因拖欠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他在城市里流浪了一个月后,找到了一份修车并看修车行的活。
这天,临近深夜,送走了老板后,“李行”照例四处看了看,然后蹲在门外抽完了烟,最后才拉下防盗门,走向属于自己蜗居的小房间。
这一年里,“李行”学会了抽烟,并且烟瘾越来越大。回到房间后,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便又坐了起来,从烟盒里摸出了一根烟,似乎想了想,然后又将烟放了回去。接着,他走出了他的小房间,朝一辆黑色的别克车走去。
这本来是一辆褐色的车,然而主人三天前却要求将它全部喷成黑色,预付了定金,然后就离开了。过了三天,也没见人来取。因为最近气温早已跌到了零下,“李行”的小房间又没有什么取暖的设备,昨天晚上,“李行”就在车上睡了一夜,今天,他也准备继续在这车里睡一觉。调好空调温度,“李行”开始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李行”被脖子上冰凉的触感惊醒,同时,他还模糊听到了一些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这小子坐在驾驶位上,底下的东西拿不出来……”
“不管了,先把门打开!”
“好,只能先带着这小子走了!”
“快点……”
防盗门被打开的声响彻底惊醒了“李行”的意识。“李行”正挣扎着是否立即睁开眼时,他听到有人叫道:“快点,这小子快醒了!”
“醒了,醒了更好!”这人得意地笑着。但“李行”却不明白他的笑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醒了更好!”另一人附和道。
……
黑色汽车大摇大摆地驶出了修车行。刚开出防盗门,汽车突然一个大刹车,然后,有一个人被从汽车里扔了下来,恰好落到了正缓缓落下的防盗门上。
那是“李行”,脖子被割断了的“李行”。
“无明!”
葉罗的一声呼喊彻底叫醒了无明。
葉罗紧急地走到无明身边,将她拉离了床边,“你到底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好奇心?”
“我——”
“我不管!”葉罗愤怒地看着无明,“你现在马上回去,不准你再随意出来!”
“你们是谁?”
房门被从外面打开,林景有些意外地看着房间多出的两个人。
葉罗看了林景一眼,只道:“马上带上他,去找非決!”
“为什么?”
“他快死了,你还要等吗??”通常,葉罗的话虽然冷,但是人们却能从她的双眼中感受到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常会让人不由相信她。
即便濒死,也能力挽狂澜。
“他……快死了?”林景呢喃地问道。
“你难道不知道吗?他早已分不清梦与现实了,或者说,他早已把梦里构建的那个‘他’当成了自己的分身,现在那个分身被人杀死了,他本人的意识也在渐渐沉沦,你懂吗?”
林景其实还是不太懂,但她知道时间已经很紧迫。于是,她很快便点了点头,然后扶起了李行。
葉罗毫不意外会在非決的小楼看见韩霁,虽然已是深夜。而且,她也看见了他们正在研究的资料。至少韩霁的确没有放弃努力。
“我会竭力让他回忆起童年时的事,其他的事,你看着办。”葉罗将李行扔给非決,“梦里的那个‘他’被人杀死了,要快。”
非決眼里快速闪过什么,答道:“好,我尽力。”
林景茫然地看看非決,又看看葉罗。她发现,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肩,林景转头,发现是下午有过一面之缘的韩霁,她正想问,却被韩霁阻止了。
韩霁示意林景悄悄退到一边,然后他对林景说:“我们不要打扰他们,静静看吧。也许接下来的确能够拯救李行,又或许接下来发生的事会颠覆你的想象。”
随着李行被放置在床上,他们看到了李行梦的最后画面。他的梦,已经定格。房间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静静倚靠着防盗门,却再也不会动的身体上。
“李行……”林景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很怕自己会突然失声叫出来,她怕自己会突然冲上去。虽然,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李行”。
葉罗的目光轻轻瞟过韩霁,掠过林景,落到李行身上。随即,她的身影靠近了那扇防盗门,她在“李行”面前蹲下,接着,李行的梦再次变了。
那似乎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夜。
葉罗悄悄地跟在五岁的李行身后,这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孤身一人的小男孩将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直到非決看见不远处那家令他忘不了的超市,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小李行进了那家超市,然后沿着每个货架都逛了一遍,最后空着双手走了出来,出来时,还特意抖了抖身上的口袋,好像示威一样走出了超市。
“这小子,又来了!”收银员嘀咕道。
小李行不客气地反驳,“我就是来逛逛,怎么样?”
“少来!快走!快走!谁知道你又来顺什么东西。看在快过节了,今天就不跟你追究了。快走吧!”
“嘻嘻……”
小李行做了个鬼脸,蹦跳着跑开了。
接着,小李行似乎到了一个背光的地方。他偷偷从最里面的衣服里摸出一盒鞭炮,又从咯吱窝拿出夹着的打火机,自言自语道:“大家都在过节,难道被抛弃的小孩就不能过节了?哼……我偏要过!”
小李行高高兴兴地玩着鞭炮。
他却不知,正在看着这一切的非決,眼中早已充满了戾色。
“大家都说我今年五岁,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我已经五岁了,难道他们曾经见到过有人抛弃我吗?”小李行一边念叨着,一边拆开了鞭炮盒,“既然五岁了,那就点五个。好歹我也过过五个春节了,不是吗?”
先扔一个试试看,咦,没响?
小李行又扔了一个,还是没响……
第三个,没响……
第四个,也没响……
“连你也跟我作对,是吧?”小李行怒气冲冲道:“我偏不信,今天我一定要让你响!”
小李行闭上眼睛胡乱扔出一个,侧耳去听,响声很大!
“好,那我继续闭上眼睛扔!”
又是一声巨响。
不对,似乎还有别的声音……
小李行睁开眼,立刻搜寻声音来源,顿时呆住!
怎么会砸中了汽车?
不,不,不……
小李行楞楞地扔掉手中的打火机和鞭炮盒,拔腿就跑。
……
原来这就是真相,竟然是他,竟然是他!他做那样的梦,难道就是想赎罪吗?
不可以!
怎么可以!
非決快速上前几步,走到小李行身旁,他真想——他真想就此掐断他的脖子,让他如梦里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非決,你怎么了?”韩霁看着非決僵立的背影问。
掐死他!
掐死他!
非決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血液里的复仇因子在疯狂叫嚣。
但是不可以!
非決慢慢向后退了几步,依旧是平常那样的冷清声音,道:“我没事。”
“不,你有事!”林景激动地打断他,然后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曾经听人说过,你妈妈就是被人炸死在汽车内的。是不是就是在这一天,这个地方?是不是就是……就是李行?”
韩霁吃惊地看向前面。那里只剩下了熊熊的大火。
“你想我告诉你实话吗?”非決高大的身子渐渐逼近林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是!你满意了吗?”
“不,不,你不能这样说,非決,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没想到会是李行……”林景不住摇头,她不能忍受非決这样看着她。
然而,李行的梦还没有结束,他似乎仍然在努力回忆自己的童年。
“老爷爷,您活了这么大年纪,您觉得人生有有趣吗?”
李行和一位老大爷坐在湖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小娃娃,你才多大?怎么会想这样的问题?人生有趣,怎么样?人生没趣,那又怎么样?你的人生都还没开始了。不要想这些,不要想这些!”
“可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快到尽头了。”小李行无聊地耍着水漂。
老大爷摇头道:“不对,不对,你的人生才刚起步!”
“可是没人教我怎么起步啊?我一出生,他们就抛弃了我,后来我也抛弃了他们,一个人晃晃荡荡,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你这小娃娃,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什么他们抛弃了你,你抛弃了他们?”
“我今年应该七岁吧。你瞧,我连自己多大都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跟我说,我到底哪一年哪一天出生。怎么不是生我的人抛弃了我?”
“那你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老大爷似有动容。
“不想说,反正没有人正眼看过我一眼。”
“那爷爷想办法,让你有个家,有人疼你,好不好?”
小李行眼睛亮了亮,然而很快暗淡了下去,他狠狠摇头,“不会有这样的人,没有人会疼我的。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小李行迟疑许久,才道:“因为我曾经不小心,害了一个人。那个人死了。我知道不对,所以,我觉得我就该这样活着,然后哪天老天想收了我,就让他来收我吧。”
老大爷沉默了很久。
“小娃娃,要不你就跟爷爷走吧,爷爷的孙子不在身边,正好你可以陪陪我。”
小李行仍然摇头,“不,我就想这样活着。”
老大爷一转头,恰好看见小李行正在无声地哭着,马上道:“小娃娃,你怎么哭了,快擦擦!”
“爷爷,我内疚,我也害怕……我好久没哭过了,以后我也不会哭,你看见了,可不要告诉别人。”小李行一边啜泣着,一边道。挂满泪痕的小脸上神情显得特别认真。
“好,爷爷不告诉别人。”
“真想忘记这一切……”
“或许会忘的吧……”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
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小楼恢复了原样,李行也醒了过来。
“这里的事,你们自己了结吧。我走了。”葉罗说完这句话,再次消失了。她记挂无明,这一切,也本来应该由当事人来解决。
“谢谢。”
虽然非決的这句话,葉罗可能并未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