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戏的进程和冬日的北风一起加速,角色林流芳的戏份几乎已经拍完,季濯缨目前主要扮演的是东宫太子。
与清绝脱俗的林流芳相反,太子一角从扮相到表演上都要突出一个高贵倨傲。
季濯缨要比之前花更多的时间在妆造上,化妆师每次给他戴束冠的时候都格外小心,因为不是镀真金的就是玉制的,要说真的天价昂贵也倒没有,但是易坏是肯定的,谁让服化道的奢侈讲究也是电影宣传的一环。
如果说季濯缨能hold住如修竹般出尘的林流芳扮相是惊喜,那么富有攻击性的华贵扮相才是他真正的舒适区,他的五官立体轮廓流畅,即使是把头发全部束上去也不会露半点怯,反而更添几分俊美。
季濯缨对外一向是寡言少语又自带矜贵的气质,正与太子的扮相浑然天成。
还是林流芳难演,清雅温文竟带着三分天真,为了演好他,季濯缨的剧本上贴满了各种钻研便签。
有一次演着演着,他突然想到这个角色怎么和他表哥这么像,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电影的化妆讲究真实和质感,服装发型精致无瑕,但是脸上却没有妆感,季濯缨皮肤好不需要遮瑕,所以几乎是素颜出镜。
每每等到季濯缨完妆,那间堆满各种杂物的公共化妆间毫不夸张地说,陡然变亮了,用化妆师姐姐们的话来说,简直不是一个图层的。
季濯缨慢慢地意识到长得好在这个圈子是多么重要,他的地位原来和其他的龙套演员是差不多的,但是因为长得很能唬人,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别人依然会认为他来头不小,对他的态度都很客气,甚至还被错认好多次主角。
一人分饰两角一直是考验演技的难关,但是季濯缨演得却非常顺利,频频都是一条过。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第一次接触电影表演的年轻人就算是科班出身也很难精准发挥到电影需要的效果,更何况季濯缨是半路出家的外行人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
虽然季濯缨的镜头不多,但他的出色表演对于剧组也是一件好事,首当其冲就是减少工作量和节约时间,一直都吝于夸赞以严格出名的刘导也不止一次地皱着眉毛口中却称赞“这条好”“这条不错”。
休息的间隙里,导演偶尔也会把季濯缨叫过去聊一聊天、说说戏,季濯缨一开始的时候都是面上冷静心中紧张,生怕自己这个外行草包露了馅,但他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导演并没有跟他说些高深莫测的电影艺术也没有指导他要怎么演戏,而是唠嗑似的说了一些不相关的故事,问季濯缨对里面的人物有什么看法。这时的季濯缨自然不懂这些其实都是电影中典型的人伦困境,他也不扭捏,想到什么都说了,导演也从来没说他说的是对还是错。
直到有一次,抽着烟的刘导,难得的笑着说:“小季,你不要总是想着演完这一棒就拉倒,你既然有演电影的天赋为什么不想着长久地走下去呢?”
季濯缨有一瞬间的语结,他不知道导演是怎么看出来他没有把演戏当做长久事业的,幸好要开工了,季濯缨含糊了一下就离开了。
走了好远,季濯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被导演夸有演电影的天赋,心中顿时似有雀跃,在此之前,他一直都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相貌才演得顺利。
到现在,也只有余不多对他说他有演电影的天份,可余不多毕竟是外行人,虽然他这样说自己心里也很高兴,但果然还是导演说更让季濯缨内心震荡。
原来被认同能做好某件事是这样的心情,自信和成就感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个不停。
一天的戏份终于拍完了,季濯缨加快了收工的速度,虽然又被褚皓没事找事呛了几下,但是他心情好得直接忽略狗叫。
季濯缨翻找着自己的手机,他要现在就告诉余不多自己被导演夸奖了的事。
啊,终于翻到了,季濯缨归拢了一下包里面的乱七八糟东西,直接坐在一旁,打开手机准备发消息。
已经快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余不多了,也不知道那家伙在家干什么,估计在打包出国的行李吧,季濯缨想到这心脏就不自觉收紧了一下。
身上突然多了一份重量,好像突然被裹住了,季濯缨低头一看是自己的羽绒服,自己忙着发消息还没有穿外套,是谁想套自己近乎自作主张盖自己身上吧。
季濯缨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边界感的打扰,发火很奇怪,笑脸相迎的话又会纵容无尽的类似行为的发生。
他把手机微微竖高避免被窥屏,点开微信,头也不抬地敷衍道:“谢谢。”
“天气这么冷了,不要坐在风口处玩手机。”
没有起伏却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响起,季濯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再三确认眼前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余不多。
余不多穿着依旧如平时一样挺括板正,及膝的长呢子黑色厚大衣,黑西裤、黑皮鞋,唯一不一样的颜色是脖子上的深蓝色围巾,白皙的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眼角的纹路浮起,是在低头笑望着季濯缨。
“你、你怎么来了?!”季濯缨猛地站起来,身上的羽绒服差点滑掉了,匆忙扶起,这才发现这是放在余不多家里的羽绒服,酒店里还没有带这么厚的衣服。
余不多视线跟随他往上移,变成仰着看他的脸,微笑道:“外场戏很辛苦吧。”
季濯缨心中欣喜还在澎湃,嘴角还在上扬就忍不住抱怨道:“当然啊,天天在外面拍冻死我了,给你看我的手。”
余不多闻声立马低头看他伸出的右手,面色认真地仔细检查,在小拇指的指关节上发现了一处紫红色的冻疮,在骨节分明又白皙的手上很是明显。
余不多伸出手轻轻摸着那处冻疮,感觉好像是摸一摸就会消除一样,可能是出于心里安慰地摸了好久。
“我还是第一次长冻疮哎,一开始只是红和肿一点,痒得很,我还奇怪冬天哪来的蚊子,后面变紫了,同事才跟我说这是冻出来的。”
季濯缨知道余不多在心疼自己,心情飘飘然地分享自己的发现。
“不过应该是这里的风邪乎,大二的时候我去爬乞力马扎罗都没长冻疮,零下三十多度没吹出来的冻疮被这个破地方零上一两度的风吹出来了,哼,什么破地方。”
一见到余不多,季濯缨都没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话匣子,突突突往外倒了平时三天都说不完的话。
“因为穿得太少了,我应该早些给你递衣服。”余不多轻声说。
季濯缨闻声抽回了手,无所谓似地往兜里一揣,语气很是不屑道:“才不是,有厚衣服也没用,拍戏的时候不还得脱掉,而且我还没觉得天气有多冷,拍戏嘛,长冻疮是正常的,其他人也有长。”
余不多突然笑出了声,季濯缨撇着嘴嘟囔着问:“你笑什么?”
余不多没有回答,弯下腰给季濯缨乱糟糟的包拉上拉链,拎起道:“先回去吧。”
季濯缨“嗯”了一声,手插在羽绒服兜里,心情十分轻松自在地跟在余不多的身边,发现余不多脑后的头发又翘了起来,明知道按了也没用,还是伸手给他压了压。
突然,季濯缨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奇怪地问:“哎?你怎么进剧组的?我们这边不给外面人进的吧。”
余不多抬起手解开了大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从衣领里拽出来一个证,上面写着《镜影》和剧组章,是剧组的通行证。
“因为这个。”
季濯缨睁大了眼睛,道:“你从哪搞到的?”
“媛师姐给的。”
“啊,媛姐给的?不过她确实能搞到,她是我们剧组的摄影组副组长。”
说到郑媛,季濯缨想起那天在酒店被她撞见自己和余不多之后,一直会以为她会来问些什么,结果并没有。虽然在同一个剧组,但是两个人能说上话的时候却不多,郑媛不像季濯缨是一段一段的工作,她从白天到黑天都要在剧组,忙得像个陀螺。不过,偶尔几次的碰头,郑媛也没有跟他说余不多的事,季濯缨还以为她根本没在意。
不过提到郑媛之后,余不多也缄默了,没有再说什么。季濯缨停顿了一下,感叹地说了句:“媛姐她,工作很忙呢。”
“是啊。”余不多轻声附和道。
季濯缨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余不多在和不在时的自己像是有着两种灵魂。
自己一个人在剧组时,心情波动很小,连心中的想法都是平直的陈述句,自己就像是一切的旁观者。
可待在余不多身边时,周围的世界仿佛变得生动,感觉自己可以触摸到生活的存在,遇到什么、见到什么都想说出来,有着难以忍耐的表达欲。
季濯缨喜欢这样的感受,可又隐隐害怕着,害怕这种身不由己的失控感。
余不多带了许多东西来,季濯缨放在他家的衣物其实并不太多,余不多就给他买了不少新的御寒衣物作补充。
吃完饭的季濯缨在翻看那些袋子的时候发现余不多虽然自己的穿着都是单调的极简商务风,但是给自己买的衣服居然一点也不土,很符合自己的审美,当然价格也很好看。
除了衣服,还有各种药品、营养品,以及各种零碎却很实用的急需品,连暖脚贴都有。
季濯缨印象中的余不多是个没有生活常识、生存能力极为低下、除了工作皆可糊弄的游走在生命值崩坏边缘的奇葩,但是没想到他会这么仔细全面地为自己准备东西。
是因为他要走了吗?季濯缨手上的动作随着心中的想法僵硬地停顿下来。
还没等季濯缨把东西收拾起来,余不多就要回去了,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有必须出席的会议。
刚刚升起的快乐小火苗顿时熄灭了,但是季濯缨知道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可余不多就像看穿了他的失望一般,微笑着安慰道:“我会经常来陪你的,现在不是有这个吗?”
说罢,余不多摇了摇手中的通行证。
季濯缨闻言心中有喜悦乍现,但是下一秒就扭过脸,无所谓道:“我又不是小孩需要什么人陪?这里除了无聊也没什么不好的。大冬天的你还是少来几趟吧,来回开几个小时闲得没事做吗?”
余不多没有说什么,轻轻一笑,离开了。
人走了,季濯缨又忍不住的后悔,余不多要是真的不来了怎么办?
不来就不来。
季濯缨说服自己不要去期待,期待不仅丢脸还会带来失望。
可是心好像并不受自己控制,季濯缨在第二天演戏的空隙里总是在想这回事,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臭。
休息时,季濯缨发现身边突然凑过来一个中年的女配演员,和蔼笑着问:“小季,昨天下午来接你收工的帅哥是谁啊?”
季濯缨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演员大姐以为触及他**,连忙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你当时和他在一起很高兴,随便问问。”
“我,当时很高兴吗?”
“是啊,从来没见你这么开心的样子,跟换了个人似的。小季你平时不都独来独往的,也没个助理家人的,但我瞅着那个帅哥也不像是助理,是你家里的哥哥吗?”
大姐的话让季濯缨头皮一紧,他在余不多面前有这么夸张吗?他一直觉得自己拿捏那家伙可到位了。
季濯缨咬了一下牙,点头道:“对,他是我哥。”
总不能说是现任上司、同居对象、表哥好友还是自己演电影的“天使投资人”吧,那也太奇怪了。
“哎,真是啊。”旁边一直偷听的年轻女生也凑了过来,好奇地问:“是亲的吗?”
“表的。”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啊?看着真是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大姐激情八卦道。
“企业高管。”
“哇。”听八卦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人笑着插嘴问:“他结婚了吗?有没有对象啊?”
“···没有。”
“哎?怎么单身啊?工作这么好,我看他的脸长得也很标志,蛮帅的哎。”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发问。
季濯缨额头的青筋越来越粗,难道昨天有这么多人在偷看他俩吗?余不多是有什么魅力吸引这么多注意力?是不是再说下去,就要给那家伙介绍对象了!
“那当然是人家眼光高啊,小季,我跟你说,我有一个刚留学回来的表妹,美本美硕,小姑娘人美声甜的,还是本地户口,你要不要······”
啊啊啊啊怎么想什么来什么!季濯缨表面没有任何反应,内心实际上要抓狂,他已经搞不懂这些人是为了来凑他的热闹,还真是看上了余不多。余不多这一款居然男女通杀、这么受欢迎吗?醒醒吧,这家伙看着像个直男天菜,实际上是个生活自理能力为0、冷漠又自闭的死给!
多亏开工的信号拯救了季濯缨,大概是季濯缨平时太过低调与神秘,其他人等了太久打探他的机会,抓住了一个切入口就问个不停。
解脱的季濯缨有些酸涩地想,反正那家伙也不会再来几次了,十一月都走到头了,他在国内也待不太久了。
赶紧把这个戏演完去跟老头子坦白吧。
季濯缨自己想通了,不会再回去做那些不适合自己的工作了,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至少,拍戏还得到了“做得不错”的认可,去挣扎在那些无法创造价值的行业上,不仅仅浪费生命,只会让自己更痛苦罢了。
江超和余不多说的都没错,自己的想法最重要,迎合别人都是逃避的借口。
不过,如果自己从事拍戏的工作的话,工作时间应该会灵活很多,自己只要没有戏拍,就可以去找余不多了吧。
虽然这个男人无聊又冷漠,但是每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季濯缨的心就会十分的平静,空虚的胸腔就像被填满了一样,那些从虚无中生出的焦躁、不安都通通消失了。
季濯缨不想承认,但他确实不想离开余不多,这个瘦弱的、比自己矮了许多的男同性恋,却比任何人带来的安全感都要多。
但是自己要以什么理由去见他呢?朋友?下属?好朋友的弟弟?
统统不是,总不能是以仇人的身份找上门吧。
尤其这家伙还是跑到地球的另一端,飞越几万里只为相见的关系会是他们这样的吗?
季濯缨有些无奈又哀怨地想,管他是要去非洲还是南极洲,余不多这家伙完全是十年无休把脑袋干坏了,不然也不会产生逃离现代城市生活的想法,看看非洲狮子还是河马也不错,说不定脑子就能恢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