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屋内暖气很足,菜的热气和众人的话语推动温度爬升。原北额头覆了薄薄的汗,将袖子向上卷,伸手去拿纸巾盒。
方野吃不下去,看他的动作倒是上心,默默无语地将远处的纸巾盒递过来。
原北接住这恰到好处的纸巾,没说什么。他的脸侧红了一片,眼睛湿润,嘴唇微微肿着。
方野一向是被说“木头脑袋”,然而在面对原北时从不木头,一瞬间福至心灵,找服务员要了杯冰的柠檬水。
阳城口味重,爱吃辣。方野记得原北当年出去吃饭都要多加辣,如今在国外呆几年回来,对辣椒显然没那么耐受了。
冰凉的玻璃杯碰到原北的手背,他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随后抬起脸,这次看着方野,眼神里终于短暂地出现些许诧异。
原北没接,方野举着杯子,过了两秒感到迟来的窘迫,压低声音问:“你不喝啊?我以为你……辣得难受。”
这时原北笑了笑,唇边晕开的红色像花掉的口红,他靠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拿着杯子仰头喝下好几口,明显舒服许多。
班长耳听八方,并未在意方野递水的行为,而是说:“忘了这还有个吃不惯的,哎,那边那个菜转过来点!”
“没事,问题不大。”原北拦住,“别折腾,我能吃的,就是太久没吃过这么辣的。”
拉扯几回,班长才作罢。原北用公筷夹起一块糖糕,转过来放进方野的碗里:“尝尝?”
方野下意识盯了一眼筷子,原北应当是误会他介意,放下筷子说明:“是公筷,干净的。”
直接说明他用原北的筷子也没事,似乎不太符合老同学的身份。方野过了会憋出一句:“嗯,我不介意。”
几秒后,他补充:“谢谢。”
原北说:“客气了。”
方野又有点后悔,觉得刚刚的对话实在是一塌糊涂。
这时酒被端上来,有几个人明显兴奋不少,嚷嚷着把酒杯洗一遍。方野兴致缺缺,看见原北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低头按了下眉心,再抬起时面色平静,自然地端起杯子,迎上倾倒的酒瓶。
“小北,不是不能喝?”
“我凑个热闹。”原北笑笑,只用上唇沾了点,“谢谢大家。”
说完,他手腕一斜,不动声色将酒倒掉,再换上橙汁。
班长看到他不太高明的手法,走过去时拍了下原北的肩膀:“你这小子。”
方野是不碰酒的,况且他性子一直又独又怪,故而班长并不劝他,绕过去一个个吆喝劝酒。
其实这种同学聚会的劝酒不是硬性的,不过原北不爱扫兴。他比方野更在意合群,哪怕做做样子,也得凑个气氛。
5
事实证明原北留学这几年,吃辣本领丢失,社交技能倒是见长。他跟多年不见的同学也能找出话题,言笑晏晏,聊得开心。
为首几人都有了醉意,摆手叫着不喝了,原北一派轻松地坐着,身体忽然一侧,问方野:“你喝橙汁吗?”
方野一直在思考如果原北醉了该有多少麻烦事。毕竟原北酒品着实一般,上一次——很久以前的上一次,原北喝醉后,方野背着他上楼,找把钥匙的功夫,原北已经迅速上了顶层,差点就要钻进天台跳下去。
现在看原北似乎戒酒,没有这种机会了,方野说不出他是不是还有点遗憾,随后又觉得对这种事遗憾真是神经病。
回忆过去莫名其妙的事也是神经病。
他的思路被打断,慢半拍地回复:“不,不用,谢谢。”
酒精作用下,周围人便进入聊天吹牛阶段。原北这时变得寡言,基本只在话题牵扯到自己身上时才多说两句,其他时间就像在竞争金牌听众。
可能是因为气氛已经热络起来,不需要他再捧场了。
方野被酒味熏得头疼,手向口袋里摸了两下,无意中碰到表带,跟他体温一个温度。
他实在坐不下去,起身出门。正好楼下有宽广的露台,背后垂着白色的布帘,四周是深绿色的盆栽。
外面气温不高,没人在露台上自讨苦吃吹冷风。方野下意识地靠在角落,手挡着风点上一根烟。
他想把口袋中的表拿出来看,又不敢。一边抽烟,指腹在光滑的形状不规则表盘上摸来摸去,始终没有掏出来的勇气。
方野不认得什么牌子,不过匆匆一瞥也知道这表恐怕不便宜。原北就这么心大地把表交给他这个前任,也不怕被卷走卖掉或者不小心摔了。
心里烦闷,烟吸得也快,没一会就下去半根。方野缓了口气,不想上去面对原北以及那句不知道是不是玩笑的拜访承诺。
如果原北只是逗他玩,那么他这接近两小时的忐忑不安算什么?
而为了原北一句话就心神不宁,他觉得自己也是下贱得可以。
风将露台的布帘吹得抖了一下,方野侧过头,香烟的火星稳定地闪烁着。他很快反应过来抖动的弧度不对,一转身,和原北对上了视线。
“抱歉,不知道有人……”原北手里还端着杯水,另一只手按着太阳穴,直到看清眼前的人,“方野?”
方野把烟拿下来,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愣了会,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原北却没有再向前进一步。轻柔的白色纱布被夜风吹着,有一半缠在他身上,他带着疲惫的脸色和冷淡的神情,问道:“你在抽烟?”
简短的一句话,没有任何情绪。但方野明白他一直在等待的什么东西塌陷了,就像废墟一样将人彻底掩埋。
原北转身就走,方野顿时什么都忘了,快步跟上他,烟捏在手里,不知道如何开口。
到酒店灯光明亮的大堂,方野才看清原北穿着外衣,应该本来就打算离开。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原北一路上就像身后没这个人,直到此时才瞥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带着疲倦。
“你没喝酒,对吧?”
“嗯,是。”
“开车了没?”
方野立刻说:“开了。”随后谨慎地补充,“车不是太好。”
原北听见后面一句,无奈地偏过头:“什么意思,便宜的车我不坐?”
方野自觉画蛇添足,于是闭上嘴。
“我搭你的车,可以吗?”原北的手指又在额头按了按,“车费我按市价给你二倍。”
方野一时没反应过来,在灯下看着原北半隐藏于手后的脸,突然手指一痛,是烟烧到头了。
怎么烟还没扔?
他就像越想保持体面越要出丑的反面游戏角色一样,把烟丢进垃圾桶,将烫到的手塞进口袋,急匆匆地说:“我去开车。你在这里等我,外面很冷。”
反而是原北笑了一下:“我又不会跑,手表还在你口袋里,你急什么?”
他又恢复成日常的样子。方野却心里惴惴,明白做错了,然而不知道怎么道歉,更重要的是原北没有追究和在意的意思。
假如原北能骂他两句,就好了,他们就能回到当年的日子。熟悉的相处关系是一种舒适区,方野不想出来。
可非亲非故,原北管他做什么?
他的离开把方野的舒适区撕开一道口子,至今没有合上。
方野把车开到门口,想叫原北出来,手机解锁后想起他们目前没有联系方式,就打开车门要下车。
这时后面车门被打开,带进一股冷气。原北坐下后,语气平和地说:“你这车还好吧,很干净。”
他的手指在车窗底部碰了碰。
“嗯……平时只有我自己出门会开一下,后面座椅可能会有灰,有时候用来运货。”
狭窄的密闭空间里,方野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也不清楚是怎么把后面那句话挤出来的,“你要不要坐前面?副驾驶不会放货。”
原北:“不用,太麻烦了。后面很干净。”
他看起来对于方野所说的话并不是很在意。
方野心里失望,可一想到原北坐在他车上,神经几乎是本能地兴奋。他唯独在面对原北时话多,尽管听起来大部分时间都不像是正常交流。
当然,原北在面对他时,也经常不正常。
他眼睛向后视镜看,原北正低头看着手机,额前的黑发垂下来,随着车辆行驶微微晃着。光映着他的脸,两腮稍微有些发红。
6
“你的店,叫什么名字?”原北忽然问。
明明他没抬头,方野莫名有种偷窥被抓到的心虚感。正好绿灯亮起,他收回目光,边开车边说:“第七天,就在我们高中对面。”
原北在地图上搜索到后,问:“这个路是向那边去吗?”
“不走地图推荐的路,会比较绕。”
原北便没再问。他疲倦地向后倒,看着外面倒退的景物,一盏盏路灯的光滑过去。
又是红灯,漫长的数字一下下跳着。方野身上发热,他想开窗,但想到原北似乎有点头疼,就收回手,看见方向盘被握出汗湿的手印。
明明他背对着他,两人也没有交流,原北很突然地说:“想开窗就开吧。”
方野徒劳地掩饰:“……没有。这边晚上很冷的,风也大。”
原北可能想说什么,没来得及说,手机就响了。方野听他换了种语气,温和平静地跟那头寒暄客套,来回推拒几次,原北又说:“我在这只定了三天的酒店,实在没有时间,那边公司还等着我去报到。嗯好,下次再说。”
他挂断电话,叹了口气:“绿灯。”
方野如梦初醒,绿灯已经过去一半,再不走就赶不上了。好在这边车少人少,没人追在后面按喇叭催。
“你明天就走?”他尽量装作不经意地问。
原北说:“后天。还好你的店和酒店不远,再坐一小时的车我恐怕还得付你洗车费。”
方野说:“我不收你的钱。”
他说得很认真,原北放下手机半闭着眼睛,听见后故意打趣一样问:“我真吐你车上都不收?”
“不,我不介意。”方野一边转进一条窄路一边说,“我那边有药,你等下可以吃。”
这条路是新修的,只有一头一尾有路灯。方野将灯调亮,实在是忍不住,多嘴说:“你如果不舒服,可以不来的。”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管太多,怕惹原北不高兴。原北只道:“应该是时差还没倒好。”
他说完眼睛闭上了。方野为着安全,不能多看他,盯着眼前的路,车内十分安静。
原北应该是真累了,方野停车后,他还垂着头没动。方野总算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看他,看了好久才下车打开后面车门,恋恋不舍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原北的肩膀。
手被不轻不重地握了一把,方野弯着腰没动。他感到原北发凉的头发垂落在他手背上,随后是发烫的柔软的脸颊,不太规律的呼吸,温度比那只手表要高一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东西,心立刻往下坠,产生一种唾弃感,内心很不齿,但也很诚实地想托起原北的脸亲一亲。
幸好原北很快清醒,离开他的手。方野举着空荡荡逐渐变冷的手心,庆幸自己没走上强制猥亵的道路。
修[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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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