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打算告诉她吗?”安瑶说道,“这对珍妮不公平。”
特护病房的灯是冷的。
明明有这么多体己的友人在身侧,明明前半生的故事都在这里,可还是觉得好荒凉。
那通电话后,病房里静默了很久。
王璐趴在张天升怀里偷偷哭着。
范雨欣刚从外地赶来,和小清晨没见过,但小清晨也不认生,拉着范雨欣问东问西。
“范阿姨,刚才有人祝妈妈幸福哦,妈妈怎么不开心呀?你们怎么还都哭了呢?”
没人回答他。
他不高兴地拉了拉范雨欣想要求得答案。
范雨欣深吸一口气,小幅度地揉着他的头发,“因为大人们太脆弱了,还是当孩子好。”
清晨挠了挠头。
他已经小学二年级了,很多道理都懂了,比如不能在妈妈面前提起爸爸,比如叔叔只是叔叔。可他还是不明白。
范雨欣抱紧了清晨,目光却落在了病床上那个孱弱的夏暮身上。
他还哪有半点昔日的风光,脆弱的像是能轻易戳破的肥皂泡。
当年一别,便再未见过。
如今重逢,实乃迫不得已。却让她生出一种今生最后一次的巨大悲恸。
她不敢再看,却忍不住把视线兜转回去,反反复复。
“没什么公不公平的。”夏暮突然开口。
历经了发病到再次手术,他像是一块刚被缝合好的易碎物,没人敢大声,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再次破碎。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想做便去做了。如今……也不算失落。”
“可她应该知道啊。”
安瑶忍不住哭了,这几年她被生活打磨的,早就失去了原本的洒脱,但本性还在,“你这样瞒她,自以为很潇洒,可你有想过她的想法吗,她如果在意呢?”
如果她真的在意…
那些年,你每次都在她的身后。
如果她真的在意,那些年,你一次次的守护……
你警告谷雨。
你愤怒挥拳试图用暴力终止暴力。
你说,老师,获奖的应该是丁珍妮,她也需要夸奖,需要承认。
你说,妈妈,我有个同学很辛苦,请她来餐厅帮忙可以吗。
你说,安瑶,丁珍妮是个孤独的人,拜托你……
……
你说别人都不记得了,但你不可以。
那个故事,终究要有个结局。
于是你为了公平,为了答案,踽踽独行十余载。
……
她一定会很在意。
“就是因为想过啊。”他说。
就是因为想过。
“那个我们共同的好友,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们都很清楚,对吧。”
“她那么要强,那么倔,如果知道……她会活不过去的。”
“我的人生已经要结束了,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看到她拿得奖了吗?多威风啊。那些人都夸她厉害。可只有我们知道,这条路,她走得有多艰难。”
“那么一个只认死理的人,拼尽所有,孤注一掷。好不容易才走出去,怎么还能让她回头呢。”
“南陵这个地方太差了,留在南陵的我,也太差了。”
“多年前欺负她,容不得她。多年后却拿她做宣传,‘天才摄影师的故乡’,三中的宣传横幅,谷雨的朋友圈……”
“他们都忘了过去,但她还没有。”
因为她还没有。
所以……
所以。
“拜托千万别告诉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安瑶哭着点头。
“我只是觉得好遗憾……”
“你们就只差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好起来,你们都不是脆弱的人,你们本可以……”
“安瑶。”
他依然温柔地唤着这个名字,和很多年前不被她理解,但还是低声请求她帮一帮同宿舍的丁珍妮一样。
“安瑶,你看看我。”
他指了指他苍白浮肿的脸。
指着自己再也不明亮的眼睛。
指着脖颈上的伤疤。
指向有些臃肿的身材,像老树根一样的手臂。
以及……
空荡荡的裤腿。
“这样的我,怎么能,又怎么可以。”
“随时会消逝的生命,不完美的状态,不健全的身体,不匹配的生活。三十岁以后不得不面对现实,十七岁那一套已经不适用了。”
“这样的我,怎么可以。”
“倘若日后,我成了下一个突然离开的外婆、板栗、阿姨,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从听说她要回来时,短暂的激动消散后,便是长长久久的悲恸。
是啊,她要怎么办呢。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的女孩呢。
好在他看到了那个人。
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很轻易地辨认出情敌,剖析出那不算明显,但同样剧烈的爱意。
尽管不舍,尽管也妒忌、不甘。
可在那漫长的对话后,他最终做了决定。
一个很痛,但一定不后悔的决定。
他并不是脆弱的人。
孤独诉讼十余载,倾家荡产,不死不休。
那条长路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走到了尽头,掏空了心血,耗尽了时间,才终于等到了破晓。
判定结果公开那日,他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
那个本该庆祝的日子,他就那么轰隆隆地倒了下去。
法院门口的光刺得眼睛生疼,他浑身血液堵塞,身体发冷。
失去知觉前,他想,还好来得巧。
起因是旧伤病变压迫到了神经。一个极罕见的病症,探望他的好友读了几次都没能顺畅出口。
他笑着念出,用很轻松的语气,反安慰他们,“没关系啊,只是一颗肿瘤。”
再纠旧伤根源呢?
他轻描淡写带过:
“不巧高考前经历了一场斗殴。”
这些年他总是用简单几句话轻松概括了所有,没人理解,无所谓,那本来就是条独行路。
好友劝他,“太累了夏暮,你该为自己考虑,要不要停下来?”
父亲责骂他,说“你想惩罚我也不需这样。”
他笑眯眯反问,“我为什么要惩罚您呢,您都做过什么?”
母亲劝他,“你也想想自己吧,那孩子已经走了,被人打伤的是你啊,为什么要为了她……”
他打断,很认真的纠正,“我是为了自己啊。”
为了自己的答案。
为了那一份执念。
我明明……
“我是为了自己啊。”
明明被麻烦的是你们,怎么你们都哭了。
……
安瑶低着头,眼睛红得厉害。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怎么行事还是如此周全呢。
明明最难过的人是他,可他的表情,语气,却依旧那么轻柔。
像是做了很久的决定,像是觉得歉疚。
他确实道了很多歉。
对顾佳圆。
“抱歉破坏了你的婚礼,我实在太想送她一束花,只能冒险用这种笨方法。”
对林景。
“抱歉还要连累你来演上一出戏,当年多亏你及时送医,我才走到这里。而今还要请从不说谎的法官大人撒谎,只求她能放心。”
对张天升。
“抱歉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没少关照我,你总是嘴硬心善。如今只能托你做次恶人,把她远远推开。”
对安瑶。
“你从不欠我什么,过去我们都是受害者,如今尘埃落定,都该放下了。”
到最后,是放在心里的。
“对不起丁珍妮。”
“十五岁那年初遇,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直接一点,不打无谓的哑谜,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会不会好一点?”
“十六岁那年,如果我能看懂你的欲言又止,如果我没那么犹豫,如果我能在你每次眼含期待时及时回应,那样,是不是你幻想过的一切,都会真实上演?”
“十七岁那年,我应该再坚定一点,这样是不是就不会有让你难过的‘不要做朋友’,是不是才会赶上那一次告别。”
十七岁那年初夏。
他就一身破败地躺在离她不远的小巷,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在丁穗红身后,上了那辆去往市区的大巴。
如果那时动作再快一点,如果没有遇见那些人。
如果他打架能再厉害一点。
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他笑着做了结论。
“所以,那就放过她吧。”
这样就很好。
真的。
……
“叔叔睡着了?”
清晨摇了摇范雨欣的衣袖。
安瑶和王璐结伴去楼下了,只有张天升留在了房间里。
清晨偷偷看了一眼,就触碰到了张天升不算友善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赶快抱住了范雨欣的大腿。
范阿姨很温柔,不会骂他,总是很轻声的和他说话。于是很多平时不敢问妈妈的,清晨终于找到了机会问出来。
“范阿姨,你有没有听过梳绿这个名字呀?”
范雨欣一愣,蹲下去看他,“乖清晨,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清晨认真地回忆,“有次我在叔叔的电脑上看到过,她笑得很漂亮,但是叔叔哭得很丑。”
“前天我也看到她了,但是没认出来。后来一个穿西装的坏叔叔喊她梳绿,我才想起来好像见过。”
清晨有点委屈地拉着范雨欣,“但是但是,我问妈妈,妈妈就凶我,让我不要再提,我当然不敢说话啊,但是过了会儿,妈妈又揪着我,凶巴巴地问我都和她说了什么。什么呀,明明是妈妈让我闭嘴的,我不想告诉她,妈妈就揍了我两拳,我就只好都告诉她了。”
“那你都说了什么呢?”
“嗯……我说那个姐姐好可怜,还没有人送她花,然后我就把叔叔的花店介绍给她了。”
范雨欣的身子明显僵硬了。
她也知道夏暮店铺的名字,那年回南陵看父母时遇见了安瑶,安瑶邀她去看看,她婉拒了。
“安瑶,总是盯着回忆,会很痛吧?”
那时她还不知安瑶也是一个植根在回忆里的人,只看着安瑶的视线追逐着正在学步的小男孩,许久才开口,“可能是吧。”
她不以为意,随口问了花店的地址。
又笑他位置选得好差,“怎么会选那里呢,不太好做生意。”
安瑶摇摇头,表示她也劝过。
可昨晚,那个人在短暂清醒时,缓缓道出了一个秘密。
“其实也不是完全无愧,也不是一直在坚持。”
那会儿夏暮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几个旧友屏着呼吸,紧张到以为是最后的告别。
“知道我为什么把地址选在松林大桥吗?”
“有一次,我站在上面,竟然想过要跳下去……”
“但是我没有。”
“因为,还有个人需要我。”
“我还没找到答案。”
范雨欣的鼻子一酸,今天她哭得太多了,眼睛都干涩了。
她不敢想,那一个下午,那不算长的几个小时里,那个执拗站在花店门口的人,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会想起那梦一般的三年吗?
会想起那匆匆而过的十三年吗?
那通电话,他们都旁听了。
起初,是隔壁店的阿婆以为夏暮遇到了麻烦,好心打来电话,一番形容后,所有人心中都有了一个雏形。
是她。
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填补,安瑶流着泪,走了一步险棋。
她却从容告别,体面祝福,完美结局。
像是真的被瞒住了。
那个从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到最后都在配合。
范雨欣按着心口,她不确定她的推测是否正确。不确定十几年不见,时间是否把他们摧残到面目全非。
她只能用十七岁的灵魂去寻找,触碰。
那个十七岁的丁珍妮她还在原地,她坦坦荡荡。
“我还会不会见到梳绿姐姐吗?”
清晨突然开口,“不对不对,她是不是叫珍妮呀?妈妈和叔叔都瞒着我,其实我都知道呢。”
“叔叔卧室有一张餐厅工作证,上面有她的照片。我偷偷去问妈妈,那天妈妈心情很好,就告诉我,说那是他们毕业照空位上应该站着的同学。”
“范阿姨你在毕业照上吗?”
范雨欣摇摇头。
“我看过毕业照哦,”清晨叉着腰,可得意了,“妈妈的身边,还有叔叔的前方,空了一个位置。妈妈说那里应该站着一个人,叔叔最爱的人。”
“范阿姨,最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很重要吗?比生命还重要吗?”
“是啊,比生命还重要呢。”
……
又梦到了退学那天,风好大好大,吹得脸都在痛着。
正是课间时分,丁穗红去教务处签字,说还有点时间,让她再看看学校。
她说好,走啊走的,去了刚到三中时看男生打球的操场。去看了一到掉落叶时节,就让值日生崩溃的卫生区。在餐厅一号窗口吃了小笼包,去小卖部买了甜奶。
去教学楼那边时,门外大爷笑着和她打招呼。她还是有点害羞,点点头就是回应。
回到了教学楼刚好下课了,安瑶从教学楼里冲出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远远招手,说以后再联系。
安瑶大声回应她,“好啊,以后常联系,珍妮你要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她笑着说好。
风好大好大啊,丁穗红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说该走了。
她说再等等,好像有个人还没来和她告别。
直到铃声再次响起,丁穗红捋了捋头发,“他应该不会来了吧?”
“他会的。”
一定会的。
回去的路走得很慢很慢,像是在等什么人。
她几次回头,终于看到了那个骑着单车迎风而来的身影。
单车的速度很快,他的额发被风扬起,暴露出清晰的五官。
她都忘了有多久没有清楚地看看他的脸。
他笑起来真好看,像黑暗中为她指明方向的灯塔,像春日的讯息。
“夏暮。”她急切地小跑了两步。
“吱——”
他动作却更快,精准地在她面前刹了车。一只脚撑地,衣袖卷起,露出干净白皙的小臂,清爽地笑着看她:
“丁珍妮。”
“夏暮。”
她又喊了一遍。
不知为何,鼻子蓦地发酸。
她低着头,带着点祈求意味小声道:“夏暮我要转学了,但我会在别的地方参加高考,我们以后考同一个大学好不好?”
她不敢抬头,扮演着鸵鸟角色,自顾自地念着:“京华怎么样啊,南大也可以,你说去哪个,我们就去哪个。”
“京华的飞行器设计与工程好像很厉害,南大的也不差,我们成绩都不错,一定可以拿下。我也不要做药剂师了,那个理想好傻啊,又不是在霍格沃兹。这里没有魔法师,也没有人能掌控遗忘和铭记……”
他还坐在单车上,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发言,目光是那样的温和包容,却在听到最后时,噗嗤一声笑了:
“那么问题来了,丁珍妮,遗忘和铭记哪个更痛苦呢?”
他依旧是很随意的问。
可她却正色起来,很认真的思索片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像当年那样做了回应。
只是这次说出的,是不同的回答。
“遗忘吧。”
“我宁愿痛苦的清醒,也不要暂时的逃避。”
单车上的少年微怔。
一瞬间,好似抓到了那年午后,松林大桥上独属于两人的记忆。
—全文完—
就到这里啦~再见再见。
最后的最后,暗示了珍妮的选择。
忘忧草和粉色桔梗的花语也蛮有趣的说~
好啦,开启一下碎碎念时间,
这个故事脑洞始于两年前和好友的一次闲谈,很无聊的下午,从很搞笑的日常突然聊到了一个很难过的点,然后诞生了这个梗。
大纲写了好几个,因为都是尝试阶段,第一次写十万字以上的be,所以生怕会搞得太糟。拖拖拉拉的,竟然过去了大半年。
正文写了六个多月,又修了一个月,不知道读起来怎么样,因为我是亲妈嘛,看文时自带滤镜,总觉得自己好厉害(糊掉糊掉)
写完有种被掏空的感觉,太内耗了,好几次跟着一起掉眼泪,一面觉得‘哇我写出来了我好厉害耶’,一面又觉得我好过分,一面又想,‘哦,臭屁什么啊菜鸡,这么垃圾还能看嘛’,就很矛盾很有趣的挣扎了过来。
关于校园暴力和冷暴力,大概只有经过的人才懂,原本在核心梗里还有一句话,“其他人当是一场闹剧,只有风暴中心的人永远铭记”
不好的童年、青春真的让人窒息。
废话太多了,希望看到这里你,不管有没有经历过,都祝你能走向光明,生活灿烂。
后续还会再修修文啦,毕竟要负责啦。
下个故事,也想写初恋,不过这次希望能甜一甜。
废话辣么多,感谢看到这里,祝生活愉快,下次见(打不出心心那就手动心心)
下个be可能写《心动未延迟》也可能开个校园he回血哈哈哈哈,反正就很随性啦,希望能得到支持。
真的债见啦~祝你万事顺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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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