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澜国,京都,夜深。
“小娘子,昨日有一奇女子赴京挝登闻鼓告御状,竟胡诌八扯说被官兵灭了一镇,着实可笑…”
天色沉沉,灰黑的云缠在树桠之上,团团碾过街角,万般景色皆氤氲叆叇。
恰逢正月晦日送穷时节,赵府后门灯烛辉煌,赵府庶女赵清月带着几名婢女,一面洒扫一面琐谈。
“听闻判官大人不受理,她还不肯走,膝盖都磨破了呢。”
大婢女春明将手炉放于赵清月掌心,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她入府做事不过两月有余,努力琢磨出了主子的心性,这赵清月虽是庶女,却有个来续弦的郡主母亲,若不是家族传统,她甚至可以称嫡,只能被宠着惯着,半分不得怠慢。
好在她还算机灵,伺候得服服帖帖,未曾出错。
赵清月理理狐裘,接过手炉,笑得灿烂:“官兵灭镇?她如此枉口诳舌,没被官员治罪?”
春明站于赵清月身后,轻轻按摩她太阳穴位:“回小娘子,并未治罪,应是不愿跟憨儿计较罢…不过,春明真有些好奇,这憨儿长甚模样。”
语落,春明视线里忽现一双布鞋,抬头,半句话也说不出。
不知何时,飞檐下幽幽立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垂头,不见容颜,身型约莫十五六岁,上身着一件破烂粗麻褐衣,下身套着粗棉合裆裤,膝盖处布料透出一抹红,肿得不成样。
夜色已深,乍现披头散发姑娘立在面前,确有几分唬人,好在她膝处破烂不堪,一见便是长久跪地所伤,让人轻而易举认出了身份。
“诶,这不是,那蠢人?”说曹操曹操到,赵清月与春明对视,才淡然开口。
魏芝痛得眼眸乱颤,看着赵清月:“小女子魏芝,来治病的。”
那副医帖明确点明了赵府,魏芝无法确定是不是陷阱,车马劳顿赶到京城,第一件事便是去登闻鼓楼告御状。
如今看来,她还是太过天真了,兵走险棋,剑走偏锋,纵然她有再多不愿,此刻也只能来赵府。
赵清月抿一口春明递来的茶水,眸色轻飘飘落在魏芝头顶,带了些许审视的意味。半响,才淡淡开口:“你?敢问魏芝姑娘,师从何人,行什么医术?”
“散医,并未有师。”
“噗,并未有师?”
赵清月俯瞰魏芝,茶水差点从口中喷出来,似是听到格外好笑的话,哂笑几声:“魏姑娘,不是我有意驳你兴致,我嫡姐病了十六余载,世医将门槛踏破都未曾将她医治,你一贩夫走卒,竟想入府治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魏芝见她这般模样,未怒反道:“医帖所写,不论出身门派,不拘行医之地,赵大娘子莫不是在光天化日下失信不成?”
似未想到魏芝如此回答,赵清月脸上挂不住,扫视周围一圈,将手中杯盏重重搁于案上:“巧舌如簧!纵使不论身份门派,我怎能让一个憨儿进府治病,岂不是害我嫡姐姐了。”
“赵小娘子此言太过犀利,世间怎会有巧舌如簧的憨儿。”魏芝一字一顿吐露而出。
“你,你…”赵清月面色青红一片,一时噎得无言,紧紧握住春明玉臂,这一捏,春明倒是反应过来了:“就算如此,入府治病也需老爷知晓才可。”
“对对对。”赵清月忙不迭点头,又直起腰肢:“你就在此处守父亲出来,亲自与他说去吧,小姐我不伺候了。”
赵清月匆匆推开府门,携着春明往里进,魏芝一时心急,上前一步:
“赵大娘子病症严重,若病情加重了怎办?”
此言一出,赵清月放于门上的手掌未动,缓缓垂了下来,就连在旁洒扫的几位婢女也停住了动作。
针若坠地都留脆响。
在这般死的寂静里,赵清月转身,面上并无异色,反而是沉甸甸的平静。
春明慌了神,焦急开口:“小娘子,春明这就将这无耻之人赶出…!”
啪。
赵清月竟抬手,狠狠往春明面庞扇了一掌。
“蠢人,主子说话,你这个婢女竟敢插嘴!”说完,赵清月不顾春明抽泣,将视线转于魏芝身上:“你刚刚说什么?”
魏芝神色未曾因这掌掴撼动三分:“既无人可医,为何不让我一试?”
“不,你刚说若病情加重了怎办。”
赵清月抬手,身后零零散散的婢女便听话的进了府门,独留春明伴在身侧。
等人尽数离开,赵清月幽幽开口:
“嫡姐姐病情加重了,我便敲锣打鼓,杯酒言欢,这般,你可晓得了?”
“你且在这候着我父亲吧,至于他几时出来,估计你冻死在此处,他便出门了吧。”
赵清月甩下一句,并未递给魏芝一眼,独身入了玄关,春明略带愧色,也只能紧跟脚步。
夜色渐沉,赵府后门偏僻,路人甚少。几人进了府,像是卷走了最后一丝生气,独剩魏芝只身一人立在雪中。
她瞧着门逐渐闭合,重重叹口气,暗笑自己果真是冻糊涂了。
赵清月是庶女,却如此嚣张跋扈,应是母家富贵,而这嫡女又体弱多病,自然比不上这赵清月。
她早该想到的,若赵清月讨厌这嫡女,她这般言语不是踩了她的雷吗?
一步错,步步错,现卸了劲,身体后知后觉疼起来。
魏芝想掀起裤脚,却一眼撞进手背紫红色斑块中,竟是生了冻疮,她来到墙边,如同老鼠般借着光从医箱里几番寻摸,寻到师傅当初做的冻溃膏涂抹。
挽起裤脚,因长时跪地,髌上囊与内外侧副韧带淤血肿胀不堪,顶起了布料。
魏芝拿起金针刀,睫翼微颤,在第四次深呼吸之时,下刃刮破血海穴肌肤,黝黑淤血从伤口处涌涌流出,雪上绽放了朵朵血花。
眉梢未皱的做完这一切,魏芝靠在墙边,将手抬与皎洁圆月齐平,看着那瘆人的冻疮,眼底翻滚着浓烈的复杂情绪。
倏然,头顶赵府窗口忽传出一声唤。
“春明,你将这桂枝、红花、艾叶煎水,给清月熏洗手腕。”
“残冬未过,十五六岁姑娘手又娇嫩,若生了疮,又丑又疼,不得心疼死我才好。”
“是,二夫人。”
话落,春明把窗翕合。
魏芝躲在暗处,面颊突然一片温热,她愣愣抚上去,指尖一片晶莹,血是冷,泪是热的。
往日回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掠过,魏芝苦笑一阵。
师娘,师傅,你们宠我爱我,却被无情虐杀,连带着三百家口,无数相邻。我又怎能,怎能好好活?
眼皮越发沉重,魏芝意图拭泪,却怎么也拭不尽,从昨日绷的铉到今夜断得彻底。
忽然,一件锦绣棉袍递在眼前。
“诺,这是我家少爷给你的。”
魏芝顺着手向上看,一头戴黑纱的下人拿着棉袍,定定盯着她。
见魏芝许久未动,他径直塞进了她怀里,指指身后。
刚刚还空无一物的门口,赫然出现了一辆厢式马车,通体暗色,应是为了隐藏行踪,才走赵府后门这条僻壤小道。
似是觉察到魏芝目光,窗口布帘在月光下掀开,探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骨节分明,玉手纤纤,明是瘦弱的,却隐隐绷着一股韧劲,掌上拖了一盘糕点。
“拿给她。”
帘后人开口了。
下人立刻毕恭毕敬接过玉盘,递给魏芝。
魏芝咽口唾沫,还是未接,这种情况下,怎会如此巧合的出现人雪中送炭?
“你吃一口。”
魏芝的小心思被轻而易举的识破,下人虽有些恼怒,也只能听从主人吩咐,拿起一块在嘴里嚼。
魏芝一把抓住下人手,摸索脉搏,确定无事后,不等下人缩回手,拿过糕点便狼吞虎咽起来。
马车车轮传来清脆一声,下人看她已动口,忙不迭的回头跟上马车。
来得急,去得也急,魏芝见马起步,拖起伤腿往前追:“等等。”
车停了,帘后人嗓音清洌:“怎?”
“谢谢公子,可否留下一个名字,来日,魏芝定会报答。”
魏芝不善亏欠他人,脱口而出,下一秒便后悔不已,这公子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此刻她一并无后路之人,又能报答他什么呢?
那人似乎也想到这一点,静了静,才开口:“我只是路过,举手之劳,不必挂怀,若真想感谢,便忘记今夜这里有马车路过之事。”
魏芝顿感羞愧,面烫得不知怎样降温,茫然无措的离开车道,任由马车渐行渐远,肩上披着的棉袍,似还带了那人的体温,温热的覆着她全身,还捎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木香。
而马车上,帘后人随着车程颠簸,将布帘悄然揭起一缝,瞧着站在府门的魏芝。
那姑娘年龄与他分明相差不大,却瘦的不成样,应是乞儿,披着他的袍,倒有种偷穿大人衣物的即视感。
“殿下?三殿下!”
后上车的随身侍卫燕甲嫌弃的甩着手上糕点碎,见主子不知在瞧什么,连唤了几声,才唤得帘后人回眸一眼。
“何事?”林璟珺面色算不得太好:“可是替身出了问题?”
“替身并无问题,此刻应到府里了。”
燕甲说的嘴干,伸手去够桌上清茶,却吃了林璟珺一计眼刀,悻悻将手收回。
众人皆知,赤澜大皇子善谋,二皇子善文,偏偏只有燕甲服侍的三皇子整日不做正事,刁蛮跋扈,贪图美色,做尽奸如鬼蜮的勾当。
若是别人,定不敢同燕甲这般大胆,但燕甲跟他一同长大,自然比别人看得更清澈些,林璟珺母妃已逝,身后支持者又甚少,皇帝还将他自幼交给皇后,若不装疯卖傻,岂不是如板上肉被人分食殆尽?
如今三子夺嫡,皇位继承问题引发朝堂内外的激烈斗争,各派势力暗潮汹涌,林璟珺本告病离宫多年,却在这关键时后被唤回,指婚大理寺卿嫡女。
大理寺卿嫡女可身患重病命不久矣,这一旨意除了羞辱意味,还藏着什么,林璟珺无法揣摩,于是今日回府特地兵分两路,前去拜访师傅。
既此行如此重要,林璟珺刚刚还偏要叫停,救一乞儿。
看林璟珺反一副云淡风轻的做派闭目养神,燕甲稍带些恼怒:
“三殿下,刚为何去救那女孩?这次归京本就是众矢之的,若是日后她将此事透露,岂不是乱我们大局?”
“她不知晓我等身份,若是透露,也只是江湖野闻。”林璟珺睁眼,露出一抹狡黠之笑:“关于我们的野闻,也不缺这一条。”
“就算如此,那也不能…”
“燕甲,当时师傅收留你之时,你约莫同那姑娘一般大。”林璟珺捏起茶杯,望着里面不断翻滚的翠叶:“你当时已经饿了很多天,吃过的苦,你全忘了罢?”
“自然不会。”“后来你苦之时,有我同师傅在旁,也算不得孤单,可那姑娘,分明一人。”
燕甲唇瓣用力抿起,微微透白,最终未说出一言,轻轻叹息:“燕甲…知错。”
“燕甲,这朝野上下,缺良善,缺底线,唯独不缺孤儿。”
林璟珺又斟了杯茶,放在燕甲面前。
……
五更已至,春明偷偷从赵清月耳房溜出,拿出几个馒头,将府门打开了一个缝隙,好在魏芝仍坐在门口,与之前不同的是,她披了件名贵的袍,背对着春明,一动不动。
“喂,喂!魏芝姑娘。”春明怕她死了,低声唤起来,好在那袍抖动几下,便传来了回音:“谁…是你?”
春明跑过去,将馒头塞进魏芝手里,又仔细瞧魏芝脸颊,对上她那茫然无措的眼,忽扯出笑:“没事,没事就好,这身袍是?”
魏芝移开目光:“捡的…你为何…”
好在春明并未纠结,着急得打断了她话:“魏芝姑娘,你快拿着这些馒头走吧,赵清月她从未对别人说过那话,今日说与你听,必是真想把你在此冻死,为此她甚至还拖住了老爷。”
“一会送穷礼,她要将旧衣物丢出,正门后门都去,若让她发现你还在此处,怕是有性命之危,虽你我相识甚少,但都同为苦命人,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春明洋洋洒洒说了好一会,本以魏芝会提着医箱就走,未曾想到她的眼亮了起来:“赵清月,一会可是要从正门出来?”
“对…她出来送穷,你这是…”
“我已想到应对之法了。”魏芝上前,肩上雪随之抖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