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与城楼上的人对视了数个瞬息。
从容修长的手握着快出鞘的薄刃,他一直是四方关最锋利的一柄剑。此时,他不怕再闯一次关。
直到叶从晞派一个副将下来传话。
副将对二人行了礼,说道:“将军说,他可以顶住叶家的压力放你们离开,只是走出去的人得放弃在四方关所获得的一切。”
“胭脂姑娘不能再杀人。”副将看向桃花。又用了一个模糊的尊称,对从容说道:“至于您,不能再用叶家剑法,尤其是‘弹雪’剑式。”
杀手“胭脂”与“叶二公子”对望了一眼,继而又以“桃花”的口吻说道:“难道是我喜欢杀人吗?”
她从小就长在摘星楼里,被当做一把浸毒的利刃养大,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做别的事情。行当里叫她“胭脂”,因为她血债最多,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手上沾血的样子。所以,她一定要离开四方关,变回街巷里游走着的“桃花”。
叶从容握上她的手,说道:“我把这个姓氏也还给四方关。”
副将抱拳说道:“恕末将直言,您活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关外。出了四方关,哪里都不安全。”
关外势力无不想屠戮叶家,而听从他们的命令的人遍布中原。哪怕是将军假死之时,也没有冒险出关,而是藏身摘星楼。
从容手上松了力道,他轻轻问桃花:“有人追杀我,你怕吗?”
桃花摇了摇头。
从容又问道:“倘若人多得很呢?”
桃花反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更为坚定地重复他当年的答案:“我保护你。”
来日是来日,今日他们谁也不愿意留在四方关。
桃花与从容相视一笑,尽是了然。
副将弯腰抬手比了一个“请”的姿势,三百精锐顿时向两侧撤去,让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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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十七年冬,十二月上旬。桃花与从容走进四方关旁的瓮城。
城里没有人喜欢看戏法,也没有人喜欢喝酒,他们潦倒,却容光焕发,看向彼此的眼睛里都写着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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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十七年冬,十二月中旬。桃花与从容南行,进了幽州。
桃花改换形貌,却仍被人认了出来。
一百一十二家联合买凶,要桃花的项上人头。
桃花从不知道沉静如湖的少年挥剑的样子会如此冷峭。
从容的字清瘦秀气以至有弱不禁风之感,是因为他杀人的时候从来不用力气,四两拨千斤地拿剑锋轻轻一挑,每走三步便有性命如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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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十七年冬,十二月下旬,桃花与从容再次南行,却未能走出幽州。
整整二十个高手突袭。
从容一手护着桃花,一手提着她的桃叶剑,截断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但他们依旧寡不敌众。
一人趁他被围攻之际猛然刺向桃花的后心。
那一刹那,是叶从容这一生之中唯一方寸大乱的时刻。他下意识地挥动桃叶剑。
弹指之间,寒光凌冽,剑身劈过,飞出的血滴洇成了六角雪花,连血腥都带着一种漂亮。
桃花活了下来,但这一招也“弹雪”挑明了他的来处——叶家剑法里登峰造极的杀招,曾威震四方关。
叶从容有些愣神,意识到自己违背誓言后,眸中划过了一丝痛苦的迷茫。
随后他努力地改换剑法。
对面的黑衣人,有的心生退意,但更多的人冲了上去。
普通的剑法总是威力不足,动作迟缓之际,他被一剑当胸刺中。
“当啷”一声,剑掉在地上。
桃花垂着手,走到他前面,捡起了自己的桃叶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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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叶从容以犹在的神智看着眼前这一幕——伏尸一地,桃花的双手沾满了猩红色的铁锈味。
她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告诉从容:“我们可以走出幽州城了。”
叶从容的眼底浮起一层热意:“可我们没走出四方关。”
他们放弃在四方关所学会的东西,在江湖上只活了三十三天,连永嘉十七年的一个冬天都没有度过。
桃花的后背汨汨地流淌着温热,她扳正身子,正对着从容。
鲜血在她身后蜿蜒出一条孱弱无比的河流,奔淌在从容的眸中。于是,他的眼睛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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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上突然传来的疼痛让桃花睁开了眼睛。
是叶从晞正用力拉近她的手,将洗干净血色的桃叶剑重新放到她手里。
叶从晞面容冷冽,眼中有血丝,他说道:“两天两夜,你终于醒了。”
他以“抓捕逃狱之人”的名义将濒死的二人从幽州救了回来,送回四方关的天牢。
桃花不道谢,只是问他:“从容呢?”
叶从晞冷哼一声:“再准半寸,他就得客死异乡。”
桃花从叶从晞的话里解读出答案,松了口气,向他道了谢。
叶从晞注视着面前虚弱的女子,皱了皱眉,说道:“桃花,没有人可以真正地自由。”
这句话他在摘星楼对她说过一次,只是她忘了。
如果他可以自由,他也不会当这“威北将军”,而是站在摘星楼上,看他想要看的景色。靖岁可以四海遨游,从容也可以扁舟度浮生。可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江湖行人,都须得跟随命运前进。
他与叶从容一个比一个忤逆、荒唐,可那又如何,皆不得法。
当他代表叶家接过继任圣旨的那一刻,他疲惫不堪,却明白了他曾想远离,但终究不可逃脱的宿命。
“我让你们放弃所学,无非是想你们清楚,你是血债累累、人人得而诛之的杀手胭脂。他是四方关唯一一个会“弹雪”剑式的叶二公子,下一任威北将军,无数个关外刺客的目标。无论你们是否放弃手里的剑,出了四方关,都只会死。”
叶从晞不是一个擅长心软的人,他可以在载歌载舞的节庆盛会里一手筹划自己的“死亡”,也能入主摘星楼。威权压不倒他,戒鞭打不服他,但面对着痛苦无助的桃花,他还是微阖了阖眼,放软了语气:“桃花,人这一生只能逃一次,逃过了,便认命吧。”
桃花垂着眼睛,不说话。
剑鞘崎岖,硌得她手心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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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天牢,叶从晞不由自主地回了摘星楼。
楼宇矗立天际,手可触空,但他对于摘星从来没有兴趣。
他走到熟悉的位置。
高楼之上,一览无余。
街上摆着一方书案,一张摇椅。分明空着,他却看到了幻影。
一个姑娘把话本盖在自己脸上,故而热烈的阳光穿透粒子般的沙尘,唯独不落在她脸上。浅红色的衣衫被烘烤着酣睡,摇椅还在轻摇。
“变戏法的阿敷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惊醒了她。
她随手将话本甩到书案上,也跟过去了。
一会儿她又回来了,肩上停着一只锦雀。她很得有翅膀的活物喜欢。
她坐下来,认真地伏案写字,记录学戏法的心得。
吸引他夺取摘星楼的就是这幅风景,可他开始认识她的那一年,她就逃了。
永嘉十三年春,依旧是这幅场景,却有人打马从这趟街上急速穿行,惊起了她肩头的雀鸟。马蹄扬起的尘沙极重,扑到她的纸张上。她立刻将手按向腰间软剑。犹豫了一会儿,又将手放下了。
涌出的追兵,直奔着打马疾行之人而去。
如风般掠过的面孔分明是从容的模样。
他鬼使神差地下了摘星楼,带着面具,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袒露面孔的人流中,为他拦住了追兵,也因此暴露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