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赤金乡 第3章 赤金乡3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撑死了一百年吧……一百年都够赤金人类过完一辈子了，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时间处于盛期。按比例，芒都人类盛期应该就是一百年——真优越。

难怪赤金人都要移民芒都。

到了芒都，就能便利享受基因优化工程，得到更良好的自然环境滋养，寿命也会越来越长。说不定再过两三代人，就能赶上芒都人的水平了。

“这位客人是……”美丽绝伦的芒都大人看起来还拥有十分良好的修养，端详观林的眼神满含温柔宽和，就像——

上个纪元故事汇里的贵夫人，在雪夜看到可怜的卖火柴女孩，随时准备挥洒高尚优雅的善意，施舍一枚银元。

空间里有一面能反光的墙，观林不禁悄悄瞥了一眼，看看上面的自己是不是真的特别可怜。

也还好啊。

仪表整洁，情绪稳定。

他站到摆放着梅乐斯身体的台面前，冷静道：“我是这次袭击遇难者的家属，这位是我母亲。您的管家说，需要把我母亲和她的棺材带回来，顺便把我也带来了。”

回答点到为止，剩下的话用沉默写在脸上：我要一个说法。

芒都大人“哦”一声，对他的注目浑不在意，转头问管家：“戴利，什么情况？说说吧。”

“是，先生。”管家回答。

接着，他在空中划出一方屏幕，上面出现一个盒状物的详细构造图，旁边列出密密麻麻的程序代码。然后他将梅乐斯的棺材取来，手掌做扫描仪。瞬间，棺材的内部结构图和程序代码就出来了。代码来不及细辨，但图样一眼就能看出，和旁边那个是一模一样的。

管家说：“这是我家先生要找的东西，这是您母亲的东西，二者是同一件东西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你家先生要找的东西……”观林回想了一下之前听到的广播，“不是一个首饰盒吗？”

管家看了一眼主人，不知道从那张毫无信息波动的脸上读出什么意思，点点头：“是的，一个首饰盒。”

“但我妈这是一口棺材。”

“眼下看起来确实如此，里面或许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故事，不过这对您来说不重要。为了解决问题，我来提个方案吧——我们能够为您的母亲准备另一口棺材，一定会比这一口更好。另外，如果您有仪式需要，我们将为这位美丽的女士举行一场温馨体面的葬礼。这样，您愿意把这个小盒子，让给我家先生吗？”

这管家的态度太礼貌了。礼貌到像好几代以前纯粹靠数据运行的赫拉，一切都是模拟，一切都指向精准。

但凡融入过人类基因，都没这么到位。

观林就觉得自己正受人类基因影响，虽然理智上认为这方案没问题，衡量下来算占大便宜，情感上却感到一种耻辱和愤怒，不愿接受。

哪有抢人棺材的？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怒。

“这不好吧……我不知道你们芒都人是怎么处理身后事的，在赤金乡，无论是人类还是赫拉，如果亲自选定了棺材，就没听说能改换的。大人，您瞧，我妈的人生数据已经上传棺材了。意思是，她和这东西现在就是一体，分不开的。”观林一把把浮在空中的棺材拽回手里。

先前在废墟中，他不舍得拔梅乐斯的芯片，现在心就硬了。两指夹住一扯，眼都没眨。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他觉得梅乐斯的身体好像这会儿才完全不动，变成一具永远不会再恢复生机的“尸体”。

他一手拿棺材，一手拿芯片：“我们赤金乡的赫拉可以没有人类的葬礼，因为，芯片入棺就是最好的仪式。”

说着，他把芯片插进了棺材的入口。

芒都大人和管家都没有阻止他，正如他所说，“入棺”只是一个仪式，只要开始上传，就怎样都会上传完成，有没有这一步区别其实不太大——棺材不盖盖子，顶多难看了点。

“我应该表达得足够清楚了吧？”观林双手把棺材揣在怀里，脸上露出一丝很真挚的遗憾，“很抱歉，我实在没有办法帮助你们。”

管家没说话，转头看主人。

芒都大人从刚才让管家“说说吧”起，一直没变过表情。漂亮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事不关己的闲意，嘴角微微上扬，挽起三分友善的笑弧。他和机甲管家之间，都说不好谁更像个赫拉。

观林也看着他。

“清楚。”片刻，他的笑容扩大，显得更平易近人了，“这位赤金先生，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情我也非常理解。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走了这一趟，我这就让戴利送你和你母亲回去。”

就这么简单？

观林一愣，忍不住仔细盯住这位大人的脸，想从中读出点什么“真正的意思”来。

然而对方笑眯眯，一侧头，银河瀑布般的长发随动作微微飘动，一抬手，发丝宛如细流一般被掀起，在空中漫不经心荡漾了一下。

“戴利，照顾好赤金人先生。”

“是。”

观林有点不敢相信，张张嘴，又觉得多问好像显得失礼，终究闭口了。

“哦，对了。”忽然，芒都大人又转身面向他们。

观林精神上立即严阵以待，目光一抬，依旧是迎上一对笑眼。那笑眼极其专注地盯了他一瞬——随即，一道信号连接口印在了他的瞳孔上。

“给你留个连接，以防你需要帮助。”说着话，芒都大人的视线落在梅乐斯的棺材上，“带着它，你的处境不会太安全。善意提醒你一句，注意保护自己，赤金小子。”

这句“小子”，说得比之前所有话都像个活人说的。

没等他再反应，芒都大人又钻进他出现时的门后去了。不一会儿，门就渐成透明，直至消失。

机甲管家说：“请让我护送您回家吧，先生。”

观林收回视线：“谢谢。”

管家变身机甲形态，将他和梅乐斯一起打包，带出星舰，直接送回了公主坟。

观林已经懒得问管家为什么知道他家住处，从芒都大人提醒他注意安全起，他就醒悟过来，梅乐斯这口棺材大概率迟早还是要交出去的。芒都大人不急着勉强他，是因为东西在他身上更有利于达成某些目的。

“戴利，我想多问一句。”管家离去前，他叫住他。

管家驻足转身：“愿意为您效劳，先生。”

“你家先生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还有什么人在找？”

“第一个问题是机密，先生，请原谅我未经允许无法回答。第二个问题目前答案不详，请原谅我无法给出准确回答，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很多人。”

观林不由自主瞪紧瞳仁，喉咙有些发干，斟酌着问：“他们会……杀人吗？”

“会的，先生。”管家的机甲面孔上弥漫起一股同情的气息，“我很抱歉，先生，您将面对一些残忍冷酷的对手。不过，我家先生会尽力帮助您的。”

“那如果我待在你们身边，会更安全吗？”

“理论上会。”

“什么叫理论上？”

“理论上的意思是，您和我家先生呆在一起，且我家先生不离开星舰，那么我能保障你们都平安回到芒都。但据我对我家先生的了解，他不会一直呆在星舰上，我也不能保证您会一直呆在星舰上——我还不了解您的性格呢。”

观林沉默了。

他陷入沉思。

体贴的机甲管家知道他在犹豫，并没有催促，也不离开。直到看出他有了打算，才问，“先生，您有什么新决定吗？是否要跟我返回星舰？”

“暂时不。不过，你能留下来陪我过今晚吗？”

这个问题似乎超出了管家的预料，那张机甲脸上弥漫的情绪气息变成惊讶。

“我不能擅自答应，但可以向我家先生询问意见。恕我冒昧，为什么是今晚？”

观林回望一眼已经被平放在床上的梅乐斯：“我总要把她的身体安顿好。就算是报废，也应该等'坟场'派人来回收。还有，我家虽然穷，但也还是有点行李可以收拾的。你在这里保护我度过今晚，明天我带着棺材跟你回星舰。”

“先生，您打算跟我们走？”

观林微微颔首：“现在，棺材就等于我母亲，我不可能把我母亲交给你们，但也不想莫名其妙被杀掉。你们需要确认这个东西，我需要保命，我们互相帮助。”

他说完，管家立即在他面前变了形。还是星舰上芒都青年的样子，脸上挂着赞许的微笑。

“我家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方案的。”

戴利这话刚说完，就换回星舰上彭透斯一声笑——戴利常年和他识海相连，等于他头脑的一部分，经历的所有事情都不需要转述，而是直接同步，犹如亲历。

“这小子还挺有心眼儿。”

“这是聪明，先生。”戴利有自己的看法。

彭透斯不反驳，大概是不在意：“那你就陪他一晚上吧，开好结界。他们能下这么重的手，大概也不会给我面子了，搞不好看你单独在外面，正好趁机直接把你分解掉。”

戴利有点不高兴：“先生，我没有这么脆弱。”

彭透斯又笑了笑，不说什么了。接着，戴利的程序库中属于他的部分就静静沉下去，一丝波动也没有。

这次袭击发生于昨晚，大部分人是凌晨时分才聚集到现场寻亲，观林也不例外。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半天已经过去。既然回到公主坟，他还是向皮埃尔报了平安。

半个小时后，皮埃尔和他老爸罗伯特先生一起来了，甚至带了一些简单的人类葬礼用品。

“怎么还去买这些了，多麻烦。”

“不麻烦。”皮埃尔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现在街上什么都不多，就这些最多……你别说，赤金人别的不行，抓商机总是很及时的。”

闻言，观林先是愣了一下，转而释然：“那是。赤金人就是这么走起来的，上个纪元就靠商业发达，要不怎么说血液里都流着金子？”

他语气故作轻快，皮埃尔反而更担忧地看着他。嘴唇抿了又抿，才小声问：“老大……你还好吧？”

观林眨眨眼，笑：“怎么了，我哪儿看着不好？再说，这不是挺圆满吗？人找到了，棺材也找到了，芯片也插上了。你梅姨的理想完全实现了啊！而且，”他朝戴利努努脸，“我之后跟着彭透斯大人，说不定能带她去芒都。她这辈子不就想回芒都去吗？”

皮埃尔瘪着嘴听他说这些，越听瘪得越紧。听到回芒都，表情就跟哭没什么两样了。看起来比观林还像丧亲的。

“呜呜呜，老大，呜呜呜……我就知道……”他抽抽起来，真哭了，“我就知道你真的会有一天离开本都的，我一直都知道……我应该替你高兴的，可是我好难过啊，呜呜呜！”

他哭得太夸张了，说假吧，真有眼泪。说真吧，架势都是数据库里学来的，还融得不自然。唉，结合体。

观林象征性地摸摸他头，擦擦他眼泪，忧愁道：“乖，别哭别哭。你虽然是结合体，可也老大不小了，换个大人哭法吧。”

皮埃尔：“哦。”

然后找了个“猛男忍泪”换上——大力呼吸，努力不掉泪。这样含蓄是含蓄了，可也寒碜了。

唉，真愁人。

观林沉重地拍拍他肩膀，不聊这了，转身去为梅乐斯的身体准备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