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雪稷问出尘:“你认命么?”
出尘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认。”
雪稷哑口,他没想到出尘态度如此坚决,眼看她那样斩钉截铁,他心里的话自是没法说出口。
其实,他认命,因为他在千年前遇见了出尘,且已与她相伴千年,他觉得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而这一回,出尘也不得不认了。
雪稷的祖母病重,族中上下竟已开始着手准备其身后事。雪稷为此怒不可遏,发疯似的掀桌,闹得鸡飞狗跳。
“你们不救我救!”他丢下这话便冲出了雪山。
雪稷的姐姐雪练心道不好,祖母已到羽化之期便是仙神下界也无力回天,雪稷这般鲁莽行事,只怕要招来祸患。
雪稷连声招呼都来不及同出尘打便径自去往了魔界,他听说魔界穷尽森林中有一碎魄,据说是千年前元祉仙君为焚毁妖狱、燎尽怨灵自燃仙魂时留下的,魔君云魄亲手将之封印,以作收藏。
仙君碎魄能有何用?想来是毫无疑问的。
至少在雪稷看来,只要取得碎魄,祖母便有救了。可问题是如何取得,他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但也知道不能硬闯,只能智取。
这一千年来魔界似乎是在休养生息,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可雪稷一现身在穷尽森林,云魄便得了消息,随口发号施令:“拿下。”
雪稷连碎魄在哪儿都不知道,蒙头转悠了老半天,换来的却是一众妖魔围攻。他毫不迟疑地幻化出原形,且战且退。他的原身是头通体雪白的雪狮,在这乌烟瘴气、阴暗黏腻之地显得极其突兀。千年来他虽未勤于修炼,但也不算懈怠,毕竟他活泼好动,早已有过无数生死对决的经验。加之雪狮本身惊人的力量,妖魔怪鬼们一时间皆近不了他身。
雪稷索性吼道:“碎魄在哪儿?若交出碎魄,我便放尔等一条生路。”
他好像没有分清主次,随后就被围攻得四处乱窜,却竟意外好运地撞上了云魄所设封印,旋即被吸纳进去,庞大身躯骤然缩小,不由自主回到人身。
四周变作白茫茫一片,但与极北之地丝毫不像,极北之地的白是寒冷真实的,这里的白却黏稠虚拟,空气里像漂浮着一朵朵湿棉花。
雪稷缓步前行,只见一个白衣公子走向一间木屋,他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那木屋的门敞开着,里边有一女子正倚在窗边闲坐。
她回过头来,竟是出尘。
雪稷心中一惊,出尘却似看不到他,只含笑对白衣公子道:“子沐,你回来了。”
子沐。
原来他就是子沐,原来他是元祉仙君。
雪稷恍惚间明白了,可他心神大乱,竟忘了为何而来。
正在这时,木屋与出尘顷刻间化为乌有,子沐却还在。更离奇的是,子沐看得到他,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你的记忆里,有她。”
他的记忆里当然有她,他和她相依相伴了一千年!
雪稷隐忍道:“你能闯入我的记忆里?”
子沐道:“我能看到你脑海中有关于她的记忆。”
雪稷神色微凝:“这里是什么地方?”
子沐不欲回答此等无关紧要的问题,只道:“我可以帮你。”
雪稷道:“为了出尘?”
否则他们素不相识,他为何要帮他?
子沐并不否认,一瞬间消失不见,雪稷也从苍茫之境里跳脱出来,因落地不稳而打了个趔趄。他身有所感地摊开右手手掌,只见上头多了一道会发光的印记。
难道这便是元祉仙君的碎魄?
他竟如此轻易地得到了,他心里明白是托出尘的福。
妖魔鬼怪们发觉其踪迹又再群攻而来,他只得飞快逃窜而去,却没想到逃离了魔界,那群妖魔仍紧追不舍。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祖母性命攸关,他必须赶紧回去。
雪狮一族如临大敌,雪稷却一心只想延续祖母的生命。他将碎魄注入祖母垂危的魂灵之中,祖母果然醒了,他大喜过望,可还来不及与祖母相拥而泣,雪练便亲手将他绑了出去。
魔君云魄亲自来向雪狮族讨要说法,雪练顾全大局只得大义灭亲,雪稷不怪她。
云魄眯眼瞧着雪稷:“一头千年雪狮,竟也敢擅闯我魔界穷尽森林。”
可是连他都无法炼化的元祉碎魄,这头雪狮怎能轻易得到,另作他用?
云魄委实不解。
雪稷被一条缚灵绳捆着跪在雪地上,心头的屈辱远远胜过对死亡的恐惧,他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便是出尘,可是唯一能来救他的,也就只有出尘。
“放了他。”
出尘声色平静,形单影只地出现在彼端。
“出尘,”她一出现,雪稷便近乎崩溃,温润的脸庞立时变得狰狞,“你怎么会来,你…你快走!”
出尘向他摊开手掌,掌心上有一颗多年来只作取暖之用的火灵珠。出尘法力低微,魔神之力又被压制,唯有借助火灵珠的力量才能破出隔世山的山门。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她施法将火灵珠送去他手中。
雪稷瞧见那火灵珠外层层包裹的仙法皆被解除,便明白了原委。私自脱逃是何等罪过她岂会不知,她怎能明知故犯!雪稷死死地盯向她,任何罪责他一力承担,他若是惧怕结果便不会这么做。
然而出尘向云魄道:“放了他,我跟你走。”她穿着那身天青色束腰襦裙,身影单薄,站在灼灼天光下像一盏易碎的琉璃。
云魄异常惊喜道:“千年来你居然藏身于此?天帝可真会选地方。”
照眼前这形势看来,出尘和魔君竟早有牵连,且魔君很有可能会同意她的提议,这让雪稷内里渐生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他绝不要出尘为他付出任何一点代价。
可更令他痛心疾首的一幕紧随而来——出尘周身竟燃起火焰。
又是**!
云魄立时大吼:“慢着!”他惊恐万分,呼吸都要停滞了。
出尘若是死了,魔神之力便彻底地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复苏的可能。一道光疾疾打向出尘,须臾浇灭了她周身之火,却不是云魄所为。
这无比熟悉的,已然刻进她生命里的气息…
出尘无波无澜的面容在抬眸望见他的那一刻若冰雪般凝住,她眼里却是惊涛骇浪,她心里更是百转千回。
千年已逝,他们终于再见了!
子沐落在她身前,温柔唤道:“出尘。”
只这一声呼唤,出尘便潸然泪下。他沉睡千年,是她一直在等,日日夜夜地等。每一天她都觉得日子太长,长到她不知生与死有何分别,若无望地活着,还有必要活着吗?可等到千年过去,她竟觉得只是展眼。仿佛昨天他们还在魔界,子沐才刚焚毁仙魂,今天他们就再见面了。
原来她从不是无望地活着。
子沐抬手拭去她的泪水,一向孤高自持的元祉仙君竟也会发颤。尤其在触及她脸庞之时,他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何止是心慌,他连灵魂都在颤抖。
出尘和他,真的还有相聚之日。
出尘再也控制不住地扑进了他怀里,纵使下一刻粉身碎骨换这一刻紧紧相拥也值了。
摇光没有想到子沐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出尘的下落,当他匆忙赶来时子沐已然美人在怀了。饶是他一向冷面无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
可瞎搅和一向是云魄的恶趣味。
云魄嗤笑道:“众目睽睽之下,堂堂元祉仙君竟有此闲心,只是本君素来对情爱之事不感兴趣,这小小仙灵,本君便带走了。”说罢出手,一道魔光向出尘袭来。
子沐轻易便为她挡了。
云魄略微讶然道:“没想到你一直沉睡却不仅养好了仙魂,仙力还能有如此精进,岂不叫日夜勤修苦炼犹无甚长进者无地自容。”
子沐道:“你是说你么?”
云魄脸色一变,咬牙道:“欠抽讨打这方面,你倒是一如既往,千年不变。”遂与之交手,呼吸之间已大战了三百回合。
仙光四溅之中,摇光趁机掳走了出尘。
子沐瞬时魂不附体:“出尘。”
云魄可管不了那么多,他已压抑了千年之久,极难得地碰上值得他出手之人,他怎能轻易罢休,一场架打得酣畅淋漓。
为摆脱云魄纠缠,子沐只得开出大招,迫使他暂避锋芒。雪狮一族都惊呆了,尤其是雪练,若非事实摆在眼前,她委实不能想象那样一个清逸出尘、不落凡俗的仙君竟有这等神力,连魔界之主都拿不下他。
反差也太大了。
雪练六亲不认的心蠢蠢欲动。
待到云魄自炸起的冰雪中重现真容,子沐早已紧追摇光而去,他神色极沉,连处置那头胆大妄为的雪狮的心情都没有,便率众出发,追寻子沐踪迹。
雪狮一族皆庆幸逃过一劫,唯独雪稷望着手里的火灵珠傻傻发呆。众皆散尽,包括雪练在内都没多看他一眼,但想来不仅是人情淡漠,也有心有余悸之故。
雪稷没有回头,毅然决然地冲上云霄。他要去找出尘,无论他的存在有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