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回了竹楼,那是他的母亲姜枫晚生前住的院子。
他以前跟姜枫晚一起住在这儿,白天被人带去练功,晚上再回来。
他离开两年,这里还是跟当初一样,摆设一样都没有动过,一点灰尘都没有。
他去了母亲房间的妆台前,那面铜镜还是当初的模样,可里面映出的,已经不是母亲的脸。
指尖一寸一寸抚过妆台,往事漫上心头,心中苦痛难言。
他又去了床边。
五年前,就是在这张雕花木床上,姜枫晚旧疾复发,气若游丝。
弥留之际,她只想见楚元昌一面,却至死都没有见到。
“烨儿?”外面突然有人喊。
楚烨抹干湿润的眼角,转身去了院中,“六姨。”
来的是一名中年女子,她四十几岁的模样,容貌姣好,眉目慈祥,身上也是暗青色的着装,腰封上系着雕了白鹤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字:陸。
名剑山长老阁有八位长老,她排行第六,是唯一的女子,也是姜枫晚的生前好友。
名剑山上,所有人都称她“六长老”,只有姜枫晚和楚烨不同。
姜枫晚称她“祁师姐”,楚烨称她“六姨”。
六长老看着比两年前高了一头的楚烨,眼睛蒙了一层雾气。
两年了,楚烨出门在外,没有回过一次家,没有往名剑山带过一封信。
家里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
“你这个孩子,在外面是不是吃了许多苦?都瘦了……要是洛寒知道,肯定得心疼坏了。”六长老捧着楚烨的脸,脸上都是心疼。
楚烨却是笑了笑,把他六姨的手拿了下来,“我没事。在外面这两年,我比在名剑山轻松自在。”
尽管差点儿死在外面,可他依旧喜欢在外面的生活。
他也知道六长老担心他,竹楼里一尘不染,一定是六长老在照看打扫。
整个名剑山,除了六长老,没有人会这么尽心的守着他娘亲的东西。
“谢谢您一直看顾我娘的住所,也谢谢您把孟昭的事告诉我。”楚烨说。
他收到六长老的信,说上个月楚元昌外出,被魔君叶凛伏击,受了重伤,是孟昭把他带回来的。
之后,楚元昌留孟昭在名剑山做客,彻夜秉烛详谈,楚元昌对孟昭青眼相加,不仅特地辟了院子给孟昭居住,还派了人服侍,三天两头往里送各种珍宝好礼,并且连考核都不必便想让孟昭入长老阁。
须知,名剑山如今的诸位长老当初能进长老阁,都是重重考核下来的,并且都是本派弟子,虽可带艺从师,但在入门年限上也有要求。
而孟昭跟楚元昌认识不过月余,不知根底不知来处,楚元昌居然就想将人放进长老阁,说一句色令智昏也不为过。
六长老垂了垂眼睫,神色为难,“烨儿,孟公子虽然年轻,但是修为很高,他入长老阁的事,掌门已经力排众议定下来了。”
而且那封信也是楚元昌让她写的,为的就是让楚烨回来,给他举办弱冠礼。
这是六长老还来不及将这些说出来,楚烨就已经讥嘲道:“楚元昌让他入长老阁,是想让他做下一个程双河吗?”
六长老叹了一声,“烨儿,那些事都过去了……”
“过不去,六姨。”楚烨望着六长老,神色肃穆,“我娘在这个院子里的十五年过不去,她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过不去,楚家对她的亏欠也过不去。”
六长老还想再劝,却在这个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喊楚烨的名字。
是楚元昌的声音。
楚烨笑了一声,“六姨,你看,我娘都走了五年了,他还是不愿意进这个院子一步。”
竹楼是楚元昌从来不愿涉足的地界。
竹楼四周都是竹林,楚元昌站在阴影里,跟在孟昭面前那副礼敬有佳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双眉倒竖,看楚烨朝自己过来了,隔得老远就喊:“在外面野了两年,还没野够?一回来就给我惹事!”
“我惹什么事了?”楚烨后背抵着一棵翠竹站好,戏谑道,“惹了你的新欢了?心疼了?”
“闭嘴!”
楚烨冷笑两声,闭嘴了。
楚元昌是看孟昭并没有因为今天的事生气,所以才过来的,也是为了劝劝楚烨:“你都这么大了,也该懂事了。孟公子法力高强,本事了得,留他在名剑山对我们没有坏处。至于你……过几日你生辰,我交代了人加紧操办,到时候另外四大派都会来不少弟子,你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师姐妹,若是有,我便让人去说亲。”
这安排,明明白白的。
“我娘走了以后,我就不过生辰了。”楚烨直勾勾地看着楚元昌,“我这次回来,是要带走我娘的骸骨和牌位。”
他不想让姜枫晚留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哪怕是尸骨。
楚元昌登时怒了,“胡闹!你娘是名剑山的掌门夫人……”
楚烨觉得这是最荒唐的说辞,嗤道:“掌门夫人?只有在需要她的时候她才是掌门夫人,平时,她不过是个独守空闺的可怜女子。”
他站直了,也不看楚元昌,而是看着竹楼院子里那株伸出墙头开得正好的桃花。
“我在外面找到一处地方,我娘一定喜欢,我要带她去那儿。再说,你已经有新人在侧,我娘都死了五年了,你还不让她安宁吗?”
楚元昌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稳住心绪。
他被叶凛伤得太重,现在伤还没有完全好,一动气就胸口生疼。
如果不是孟昭救了他,恐怕那次他都回不来。
“楚烨,我知道你因为你娘的事情怪我,但你毕竟是楚家的血脉。爹的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人照顾,即便以后我同阿昭一起了,他的身份也不会见光,碍不了你的事,以后掌门之位终究是要传给你的。”楚元昌苦口婆心说着,又嘱咐道,“阿昭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为了你娘的面子,你也别去他面前多嘴。”
他现在还不清楚孟昭的喜好,该培养的得培养,该加深的也得逐步加深,总不能一来就鲁莽唐突。
孟昭性情恣意,若非此道中人,被他冒犯了一走了之再出去胡说什么,名剑山少了一个人才不说,他的老脸怕也是不能要了。
楚烨却听得恶心。
阿昭?
叫得可找亲热!
他不以为然道:“南境府长夜门,极幽之海渺月宫,幽州府凛雪阁,还有平凌府药王庄,哪一家是血脉传承的?”
“那不一样!我们名剑山……”
“那是你的事,总之,我对掌门之位毫无兴趣。”顿了顿,楚烨悠悠问,“对了,那个孟昭,你有多喜欢?有像当初的程双河那样喜欢吗?”
程双河是楚元昌前隐卫团的首领,也是楚烨的师父。
听到这个名字,楚元昌眼睛都红了,说话更是咬牙切齿:“你——”
楚烨却不让他把话说完,眼神都泛着狠:“你要是真那么喜欢,那我也会杀了他。”
春风不柔,空气里似乎都是血的味道。
提起旧事,楚元昌咳嗽了两声,又郑重嘱咐道:“那件事我已经推到了魔族头上,你不许再提!你是名剑山的少主,欺师灭祖的事,你不能承认!”
这有毁名剑山和楚家的声誉。
楚烨看了他一眼。
他曾经以为楚元昌是很喜欢程霜河的,可是,原来也没那么喜欢。
在楚元昌的心里,谁都没有楚家的面子重要。
所有人对他来说,都只不过是工具而已。
当年的事,楚烨刻在心里,永远都忘不掉。
是夜,楚烨躺在姜枫晚那张雕花大床上,睁着眼睛看床顶。
姜枫晚喜欢浅色的装饰,用的纱帐是浅紫色,薄薄的一层。
小时候他经常会跑过来,躺在姜枫晚旁边,缠着姜枫晚给他讲故事。
姜枫晚就会给他讲自己和楚元昌的故事。
楚元昌丰神俊朗,玉树临风,被很多人倾慕,却一直独身。
三十岁那年,他病了一场,十六岁的姜枫晚在他床边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一个月,他们因此情愫暗生,顺理成章成了亲。
成亲不久,姜枫晚就有了身孕,那段时间,楚元昌把她捧在心尖儿上,她度过了人生最幸福的九个月。
人都说姜枫晚嫁了个体贴疼人的好夫君,不少女子艳羡不已。
姜枫晚生产那天,楚元昌急得在门外来回踱步,听说他汗湿重衫。
后来得知姜枫晚生了个儿子,楚元昌就再也没有进过竹楼。
他把姜枫晚一个人扔在这里,十几年,从不主动见她。
只有在需要她出席的时候,才会让人来传她。
对于楚烨,楚元昌也并不如何疼爱,他让程霜河教楚烨,不许藏私,十分严苛,自己却不会亲近楚烨。
刚开始,楚烨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
直到后来,姜枫晚偶尔会带着他下山,他才发现不是的,别家的父母是会朝夕相处的,是会亲近的,是会心疼对方的,别家的小孩儿是可以跟父亲要求骑大马的,别家的父亲会给孩子买糖葫芦,会给妻子买首饰珠花。
而他和母亲,一切都是按照门派礼制,至于来自楚元昌的,从来都没有。
姜枫晚不许他去问,她爱着楚元昌,她告诉楚烨,楚元昌是掌门,有很多事情要做,顾不上他们,他要懂事,不要添乱。
等楚烨再大一点了,他跟师兄弟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有时候能听到别人聊天,聊一些男女之事。
也有男男之事。
那时候他懵懵懂懂,没有多想。
直到五年前的那一晚,他闯进楚元昌的房间,看到楚元昌压在程双河的身上,他才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根本不爱他的母亲。
父亲钟爱的人是他的贴身近侍,那个叫程双河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