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方没有和任何人和解,她花了十年的时间,只用来和自己和解。
后来在部队的那些年,她总是做梦,做梦自己在花街那幢红房子的家里睡觉,高研低头亲她。
那是一个不算太好的梦,是个噩梦。
有时候,她也会梦到田一然,梦到她们两个亲吻,一起做别的什么事情。
可是每次醒过来都怅然若失。
有时候在梦中惊醒,她总是能闭上眼睛把梦再接回去,这是控梦,许方在网上搜索,说这是精神分裂的征兆。
许方觉得自己还真是没什么出息,竟然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到出现精神分裂。
十年后的重逢,许方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尽管她曾经听李宏轩说过,田一然这些年一直在读书。
本来就是很聪明的人,后来又上了中国最高等的学府,继而又出国,现在回来,有着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
可是田一然周围的朋友都知道,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
“田一然说了,她是个不婚主义者!”
从花街离开的这些年,许方也一直辗转各地,入伍的那几年,她在云南,平时没事的时候她也不常出来,没事的时候,她就在宿舍里读书写字,偶尔也写信,给田一然写信。
从前田一然总说她没什么情趣,他就偏执地写下一份又一份的信。
每一封都用信封封好,退伍回去的时候,这些信就占据了她一半的行李箱。
寄不出去,看着也开心。
就好像田一然也曾经读过这些信。
这些信里还有照片,许方这些年像是预备过冬的松鼠,不知疲倦地往自己的树洞里存储着松果。
她曾经想着联系田一然,可是总是因为种种原因错过。
有时候许方在想,自己就算是见到她,该怎么和她说呢?
说自己当时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
说自己其实很喜欢她?
片刻的欣喜激动之后就是长久的无奈,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些年,她做的这些事情就好像是在自我感动。
就连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许方在临门一脚的最后一刻,也退缩了。
可是董思琪告诉她,“许方,这么些年了,你难道要一直这样退缩了。”
已经十年了,她们早就不是在花街疯疯傻傻追逐打闹的少年了,她们都长大了,快30岁,可以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十年了,田一然好像一点也没变,也好像变了,坐在那里,平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让许方觉得难以靠近。
可是当她听见田一然和周曦在电话里争论,许方有那么一瞬间梦回多年前,在花街的那个下午。
人不可能完满,这一点许方早就知道。
夜晚的凉风吹在许方的脸上,她不知道自己和田一然的路在什么地方。
同学宴结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田一然都没能等到许方的主动联系。
这么些年,她好歹有了些心理建设。
跟许方不一样,田一然对她的行踪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就连出国留学的那几年,虽然忙得昏天黑地,但是和董思琪互传邮件几乎是常有的事情。
一个星期一封是至少的。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知道许方的动向。
如果说许方一直是因为自卑在逃避,那么田一然就是一直不服输。
田一然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逞强。
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的哥哥不重要,但实际上,她一直都活在她哥哥的阴影之下。
田俊周曦夫妇对田一然的期待更多的是来源于那个未出生的儿子。
他们的期待在田一然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复刻。
可是田一然偏不,从花街离开,更多的是和许方赌气,而后续的发展,则是来源于对父母变相的“报复”。
在市一中,田一然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最终高考考入高等学府,她瞒着家里所有的人,在大二的时候转专业去了自己喜欢的心理学。
彼时,田俊还以为她在法学专业深耕。
后来公费留学,她在国外的大学披星戴月,田俊都不知道她竟然换了专业。
这是一场漫长的报复,事实上,她也成功了。
直到入职市医院,田俊差点当场眩晕。
现在,他们催婚,无非也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强迫田一然按照他们的规则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田一然偏不。
她和许方都是两个破碎的人,拼在一起又并不合适。
可是谁规定两个人在一起就要拼成一个完美的圆?
没人规定。
蔡根花的酒吧在市一院不远处的酒吧一条街开业,他叫了很多人去捧场。
田一然每天朝九晚五,心理学科室又不用值夜班,她最近在考虑出来单干,就当作是给自己30岁的生日。
许方是快凌晨的时候才到的。
摩托车的轰鸣声让酒吧里的田一然很是警觉,她猛地直起身体,望着杯子里的酒杯已经空了。
她有点喝醉了。
“咔嚓!”许方推门进来,田一然远远地看过去,入伍的几年让她的身材练得很好,比少年的时候更加高挑。
“哼!”田一然在心里暗暗地嘲讽了自己一声,“我就说了,还是短发的时候好看。”
这样想着,她转过身,在吧台上缓慢地喝着酒。
给他递酒的竟然就是当年阳溪镇上的那个小哑巴。
蔡根花把他带出来,付出了不少的代价。
当年蔡根花在花街出柜,蔡根花的爸爸打断了好几根拐杖,甚至一根扁担。
可即便是这样都阻挡不了他的决心。
从那之后,花街的人看见他都老老实实地喊他一声“蔡哥!”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蔡根花也上道,拉着许方就往吧台走,“来来来,尝尝特调的酒。”
许方摘下手套,猝不及防地被推向了吧台,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自斟自酌的田一然。
“那什么,你先喝,我那边还有客人,待会儿聊!”
蔡根花端着酒杯走了,吧台上的人也都去了另一边,这一方天地仿佛就剩下她们两个人。
“我不知道你在这。”许方有些局促,其实她的意思是自己不是故意出现在田一然面前的。
“直到我在这你就不来了?”田一然问她。
“……”许方,沉默了片刻,“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方的视线不敢乱动,田一然今天分明穿了一件低胸的吊带连衣裙,脸上也画着精致的妆。
她差点忘记了田一然还有这项技能。
不像她,这么多年了,还只知道洗脸就出门。
许方的视线往下,看见田一然竟然穿了一双很高的高跟鞋。
“那个……你小心一点,跟这么高,小心摔倒。”许方知道自己在没话找话,但是她不想让田一然讨厌自己。
“你管我?”田一然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起身就要往舞池里面去。
可是还没等她走,就被许方捉住了胳膊。
“你要不然披一件外套,这里面开了空调,我怕你……”许方说着就要从自己身上脱下衬衫给她披上。
田一然皱了皱眉毛,心里一阵腹诽,她现在真的怀疑许方是不是真的取向为女,为什么自己今天连八百年都不穿的辣妹装都穿上了,结果她还只会在这“阿巴阿巴”?
“你懂什么,这叫辣妹装!”田一然调笑着,“我还没穿着一条丝巾就出门呢!”
“许方同学,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田一然一只手握在许方的手腕上,“有什么话你就说,要不然就放我走。”
许方不仅没松开,手上的动作更紧了,“那个,我有话和你说。”
“说吧。”田一然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今天这话说完,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不要再互相牵扯了。”
许方动了动嘴唇,好像有千言万语在嘴边,最终还是被自己咽回去了。
“你之前不是说想看我短发的样子吗?”许方的话好像一直在喉咙里打滚,自己的心跳甚至比20公里拉练的时候飙升的速度都要快。
“嗯,然后呢?”田一然缓缓道,“我看看,不错,挺精神的。”
说着,她甚至还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许方的头发,两只手伸入她的发丛里,捏了捏,动作极尽暧昧。
“说完了吗?”
许方有些木讷地问道,“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没有。”田一然摇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可以……重新追你吗?”许方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了,她只知道这些话如果不说出来自己会接着后悔,或许,还会有下一个十年。
时间仿佛停滞了,许方此时才敢抬眼看着田一然,两个人四目相接,时光好像一瞬间回溯到了从前。
“可以啊!”田一然的语气轻松,“但是我不接受中学生的什么纯爱,我……”
田一然话音未落,许方几乎是捏着田一然的脸就亲了过去,她们两个人的手互相纠缠着,一时间暧昧无比。
这是许方压抑了十年的欲/望。
田一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许方以为自己弄疼她了,猛地松开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真的……”
许方着急解释,怕自己的举动冒犯到了她。
田一然笑着问道,“真的什么?”
“真的喜欢你。”
许方环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的怀里带,“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田一然在两个人的关系里带着绝对的掌控感,此刻发生的一分一厘,都在田一然的预演范围内。
“十年前我对你说的话,我很抱歉。”许方的额头已经湿透了,明明是最嘈杂的酒吧环境里,田一然却觉得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我觉得你说得也没错。”田一然一瞬间像是酒醒了,主动将身体撤了回去,让小哑巴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许方拦住她,“别喝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田一然举着酒杯,并没有准备就这么放下,可是许方实在是等不及了,将酒杯从她的手里拽下去放到了桌子上。
“跟蔡哥说一声,我先走了,回家!”
临走前,许方还不忘把自己的衬衫罩在田一然的肩膀上。
晚风微凉,两个人走到外面,田一然因为喝了酒,身体有些发热,突然被冷风这么一吹,有些瑟缩。
但是好在有了许方的皮外套,她不着痕迹地紧了紧。
两个人都喝了酒,暂时都走不了太远,于是站在门口的大榕树下面。
许方看着蔡根花的这条街,说道,“你别说,晚上阴冷黑暗的时候还真有花街那味儿了。”
“有烟吗?”田一然问道,伸手往许方的口袋里探。
许方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捏在手心,“抽烟对身体不好。”
田一然突然就笑了,“那又怎么样,我无所谓。”
“但是我有所谓。”
许方从口袋里没拿出打火机,但是拿出了一根棒棒糖拨开了往她的嘴里塞。
“嘘~”
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对着田一然吹口哨,眼神上下扫视了她一眼。
许方瞪了回去,将田一然往怀里揽,带着点宣示主权的意味。
结果那个男人不仅没有走,反而又往前走了几步。
田一然见状,直接捧住许方的脸亲了上去。
“玛德!”听见男人的咒骂,两个人相视一笑。
“看到了吗?就得这样。”田一然叼着棒棒糖,“知道我有多招人喜欢了吗?”
许方没说话,点了点头,悄悄捉住了田一然的手。
“对不起,是我的错。”许方将田一然推到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些年我很想你。”
田一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先是垂着头,而后又猛地抬头,双手环住她的脖子,“我也是。”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当年的事情。
田一然也没有告诉许方,高研曾经找过她,说她不配做一个母亲,不该喜欢自己领养的女儿。
“这件事,你应该告诉许方,而不是告诉我。”田一然没忍住,主动说道,“阿姨,你真的挺恶心的。”
当她义无反顾冲向许方的时候,许方竟然直接将她推开。
人勇敢的次数有限,用一次少一次。
两个人打车回到许方的家里,因为是刚刚搬过来,所以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田一然挡住许方开灯的动作,伸手贴着她的腰,“许方,这次不能后悔了。”
许方几乎是将田一然直接抱了起来,这几年,她曾经无数次地肖想过这样的场景,“这一次,命都给你,再也不会后悔。”
十年间压抑的**在顷刻间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田一然睁眼的时候,身上只盖着一条薄毯,浑身疲惫,许方已经不见踪影。
她摸出手机,预备给许方打电话,就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是风尘仆仆回来的许方,她走进来,几乎没有任何停留,走到田一然的面前,热情地亲吻她的嘴唇。
“好像做梦一样。”
田一然伸手推开她,结果反而又被她压在了床上。
许方说自己待会儿骑摩托车送她去上班,让田一然赶紧洗漱。
餐桌前,田一然环顾整个房间,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田一然忍不住回想昨晚亲吻的时候,许方的手指上有着令人着迷的机油味道,这个感觉让田一然很安心。
许方提前到楼下等她,田一然踩着高跟鞋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许方倚靠在机车旁,戴着头盔,手边还提溜着另一个头盔。
“好巧啊,我今天掐指一算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田一然走过去,动作自然地接过头盔。
许方笑着,说道,“好巧,我也掐指一算,以后你的人生都有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