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许是风水不好,果树极难成活。放眼全城,只有邻家侯府有一棵极大的桃树。
大桃树正挨着石墙,招摇地长到了暮府,树叶青翠欲滴,结的桃子又大又鲜艳,又脆又甜。
暮蝉惦记那桃子很久了。
所有鲜果中,她最爱桃子。可偏偏城中植不成桃树,果铺又很少卖鲜桃。爹爹说,桃子需从南方引进,船马相运,耗时费力,卖得贵又不太新鲜,所以大家都不爱买。
暮峥疼她,果铺只要进了桃子,他就买给暮蝉。夏秋两季光买桃子,便是流水一般的银子花出去,丝毫不心疼。
可那确实又水又软又难吃。
暮蝉走路还不稳当的时候,侯府桃子落在暮府,小暮蝉拿起来就往嘴里塞。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盯着那大桃树垂涎欲滴。
暮峥看出女儿的小心思,告诉她那是别人家的东西。
小暮蝉歪着脑袋,十分不解。那桃子烂了都没人动,可见侯府不喜欢,那般浪费,为何不能给她吃?再不济,爹爹去买来也好啊,总比花大价钱买果铺中的烂桃子强吧。
那时暮峥揉着她的脑袋,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京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侯府,爹爹若是频繁进出,怕会引火烧身,你觉得只是买桃子,落在有心之人口中,便是私相授受。”
小暮蝉显然没听懂,只是有些惊恐地趴在暮峥耳边,单纯忧愁道:“爹爹,很多双眼睛,是在天上吗?那我藏起来的宝贝,他们也能看到吗?”
暮峥闻言朗声大笑。
小暮蝉更加困惑担心。
暮峥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哄道:“欢欢,不用害怕,你藏起来的‘宝贝’,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找到。”
她这才放心下来,眉间的忧愁转眼间就消失不见,用力点点头:“嗯!”
暮蝉托着脸坐在阶前,想起这一桩往事。
爹爹准在糊弄她。欺负她当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便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最后全然忘记吃不到桃子的难过,只开心自己的宝贝不会丢……
虽然爹爹千叮万嘱,但看着又大又甜的鲜桃落在地上,最终腐烂成泥,暮蝉心疼坏了。
这成为萦绕她心头好几年的心事。
当年暮蝉太矮,力气也小,趁着爹娘上街,偷偷搭了好多块砖,但依旧上不去高墙,够不到桃子。
今年她已经六岁,区区一面小墙再也拦不住她。
暮蝉撸起袖子,笨拙地将她从前搬不动的梯子搬来,三两下骑在墙头,握着树枝,小心翼翼地踩着树干爬上去。
一饱口福。
这么香甜的脆桃,荒废了那么多年好时光,终于等来欣赏它的人。
暮蝉十分欢喜,这桃树真是无与伦比,价值连城,千金不换!她坐在树上,颇有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气,垂眼望去……
哎?
那是个人吗?
暮蝉倾身向前细细打量。
那是个少年郎,一袭黑衣宽袍,风度翩翩。只见侧颜,便已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如此美貌,长大后更是极为俊美的漂亮人儿。
暮蝉心中惊叹:真好看啊……
她打好腹稿:哎!你跪那干嘛呢?
不等开口,脊背一僵。
“欢欢!你怎么摘人家桃子!告没告诉过你,不问自取是为偷!”
“不问自取是为偷……”
暮峥看着在树上摇头晃脑、应声虫一样的小女儿,气得头发都白了:
“下来!”
暮蝉闻声从树干爬到墙上,又要从墙上跳下来。
暮峥看得心惊胆战,急切地伸高胳膊去接。他无奈地叹气,将小女儿抱回屋中,先拿手帕给她擦擦嘴:“你这吃相能不能改改?”
暮蝉坐在榻上,正处变不惊地啃着桃子,吃得满嘴汁水,她闻言仰起头,伸手要抱,完全没有做错事的愧疚或畏惧。
暮峥气得脑袋一抽一抽的,又十分没法儿,伸指点点她的额头:“你呀!就这么馋吗?偷别人家东西?传出去你爹我老脸往哪放?”
暮蝉一缩脑袋,笑嘻嘻的,又伸手要抱。
“欢欢,多大了,还撒娇?你爹爹还有腰伤,过来,娘抱你。”
暮峥闻言,将暮蝉举起,似乎在证明自己身强体壮,而后一只手侧抱住暮蝉,侧身望着沈泠:“不碍事。”
沈泠莞尔一笑:“你就惯着她吧,早晚让你惯坏了……”
暮蝉闻言不悦道:“爹爹,阿娘,可别冤枉我,我可没偷。池琅伯伯同意了的。”
暮蝉指了指桌上的纸。
暮峥和沈泠顺势看去。
纸上赫然写到:
赠暮蝉毛桃三百颗。
池琅。
暮峥:“……”
觉得孩子很丢人,可以丢掉吗?
没人知道暮蝉什么时候进了侯府,但那确实是安平侯的字迹,还盖着侯爷的私人印章。
沈泠看着暮蝉神气地仰起头,笑出声音:“你呀,这么多年了,为了吃也真是够锲而不舍的。”
暮峥无语道:“将你这点小聪明用在念书上,也不至于一年背不下一首诗。”
暮蝉一听背书,立刻蔫了。
“……”暮峥见状,木着脸道,“泠儿,你女儿真有出息啊。”
沈泠不客气地回道:“峥哥,还是你女儿更有出息。”
暮蝉:?
怎么感觉爹娘都在暗戳戳地骂我?但是我好像没有证据。
暮蝉得了便宜更要卖乖,打断暮峥和沈泠的眼神交流:“爹爹,阿娘,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吃邻居的桃子啦?”
暮峥将暮蝉放下,冷哼一声:“名正言顺,还问你爹做什么?”
暮蝉:“……”
爹爹是在嫉妒我人见人爱吗?
暮峥望着沈泠道:“你去吃你最爱的桃子吧,我和你娘去吃饭了。”
说罢自顾自地搂着沈泠出去。
沈泠不动声色掐了暮峥一下,回头道:“今儿去醉仙楼买了某个小孩儿爱吃的炙鲥鱼,可惜她要去吃她最爱的桃子,吃不上喽?”
暮蝉慢半拍,反应过来,跳脚道:“我最爱吃炙鲥鱼!爹爹!阿娘!等等我呀!”
之后,暮蝉便“名正言顺”地爬上树摘桃子吃。
暮峥还怕不安全,找木匠给她定制了梯子,石阶模样,上下便利,千叮咛万嘱咐,可千万走梯子,别来回跳。
暮蝉乖巧点头答应,暮峥这才放心。
那日起,暮蝉总能看见那个小小少年,听爹爹说,他是安平侯世子,看着倒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
只是,每次见他,他都跪着。
暮蝉从小独自长大,难得见到珍贵的同龄人,还住在邻家,她心中万般雀跃。
想和他交朋友。
观察半个月,暮蝉终于按耐不住,找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特意换了新买的浅粉色襦裙,还央阿娘给自己编了繁复精巧的辫子。
微风和煦,正是交朋友的好时机。
“你好?”
那小少年望了她一眼,没理她。
暮蝉奇怪:听到了怎么不回我?
她又开口,声音软糯甜美,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气,连传说中杀气凛凛的安平侯都喜欢她。
“你好呀?我叫暮蝉,你叫什么名字?”
小少年又瞄了他一眼,依然不语。
暮蝉有些受不了:怎么不理我?
沉默半晌,暮蝉安慰自己:兴许他名字难听,不好意思告诉我,一定是这样。
于是直入正题,好奇道:“你跪那干嘛呀?”
池渊也受不了了。
这小姑娘在树上看他笑话看了半个多月,如今还在这没话找话,找骂呢?
池渊几乎瞪她一眼,忍了又忍,思索再三,还是开口,语气很冲:“你羞辱我呢?”
“啊?”暮蝉被凶得有些退缩,低声道,“我没有啊?”
池渊不再理她。
暮蝉被晾在一边,想了又想,感觉自己有点狼狈,便干脆下去和池渊讲理。
“你好没有礼貌呀!”她蹲下身,和池渊对视。
池渊:“……”
移了移方向。
暮蝉跟着他移:“我诚心与你交朋友,你凶什么?”
“我们街坊邻里地住着,我看你也没有什么朋友。”暮蝉很大度地伸出手,拍拍池渊肩膀,自顾自的单方面宣布重归于好,“算啦,我原谅你啦,我们一起出去玩呗?”
池渊长这么大,头一次体会到气极反笑的滋味。
“朋友?”
“嗯嗯嗯!你同意啦?我带你去醉仙楼,我请你,怎么样?”
“……”
得,还听不懂好赖话。
池渊没了脾气,极其无语道:“……朋友,我罚跪呢,你还要我陪你出去玩?”
“啊?”
池渊看着她不解地眨眼睛,方才的羞愧和愠怒突然就释然了。她好像真的不懂,不懂什么叫罚跪,不懂得理所当然。
“暮蝉。”
“啊?”
“你是暮家三姑娘?”
暮蝉惊喜道:“你知道我?”
“……也是有所耳闻。”
暮家暮大人老来得女,十分娇惯,三姑娘娇纵任性,京城谁人不知?与她兄姊以才华横溢、品性高洁成名不同,暮三姑娘另辟蹊径,靠闯祸出圈。
比如随暮大人入宫赴宴,在宫中乱跑不说,还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与性格懦弱的九皇子一道痛殴数名皇子。
竟还离奇地赢了。
事后那几个倒霉皇子被皇帝禁足殿中,而暮蝉虽然也被禁足在暮府,却过得比平时还滋润。
池渊早晨上学堂或散学在外逛街,总能碰见暮老爷给暮蝉买许多新奇玩意,生怕她在府中闷着不高兴。
暮蝉倒不会不高兴吧,隔着高墙都能听见她每天没心没肺的笑。
池渊还在心中纳闷:这么溺爱的么?
再比如,暮蝉夜里不睡觉,出去放火烧了三条街外一户人家的府邸,跑不过那家人的看门狗,被咬得浑身是血。
她倒是回家睡得安稳,第二天暮老爷起来看见血淋淋的女儿,差点吓得心脏病都犯了。
若不是后来官府搜查时,发现那家人密室中失踪一年的孩童,暮蝉还不一定要因此事被诟病多久。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至于为何这两件事池渊这么清楚内情呢?
因为自从暮蝉仗义出手,九皇子张口闭口都是她,活活将她看做天仙。学堂老先生讲学时他也不听,一直跟池渊说道,直到先生叫他出去罚站,池渊耳根子才清净一点。
因为那夜池渊也睡不着,开窗吹风时隐隐听见外面有女孩喊救命。他出去看,正遇见被恶犬嘶咬的暮蝉,池渊将狗赶走,暮蝉拽住他,可怜兮兮地求他帮自己处理伤口。
侯府一向家风严谨,若是父亲发现自己半夜带回个女孩,他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但暮蝉哭得实在可怜,池渊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将她孤零零丢在外面自生自灭,便冒着风险带她回府止血包扎。
池渊忘不了疼得龇牙咧嘴的小姑娘,还不忘兴致高昂地讲自己如何火烧人贩子老巢、解救无辜幼童的英雄事迹。
更忘不了她是如何理直气壮地又骂又喊、又打又踹:“你能不能轻点?太疼了!”
人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
从那夜起,池渊对这小姑娘生出一种好奇。
只是,或许她记性实在不好,告诉她名字她也记不住,说好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忘的一干二净。或许是相比于行侠仗义的情节,对她来说谁帮了她根本不重要。又或许,只是那晚夜色太黑。
暮蝉竟然真的不记得他了。
如今她就在自己面前,池渊便越发好奇。
这样瘦弱娇气的小姑娘,为何总会有勇气做出一些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事情呢?
高墙的另一面传来暮峥的声音。
池渊神色黯了黯:“暮大人喊你回家吃饭呢。”
暮蝉竖起耳朵,直到暮峥走近喊了一声:“欢欢!回家吃饭啦!”
临了还在桃树下停了一会:“方才就在这里呀?这孩子,又跑哪鬼混去了?”
暮蝉惊讶道:“呀!真是爹爹,你耳朵怎么这么灵呢?那我要回家吃饭啦?”
池渊点点头。
“你还要跪多久啊?”
池渊认真思索道:“等我父亲消气,或者等天黑我回房间睡觉。”
暮蝉满脸震惊,还有一抹不曾宣之于口的“真可怜啊”。
池渊:“……”
暮蝉摆摆手:“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池渊低下头,“嗯”一声。
刚走到墙下,暮蝉回头问他:“你到底叫什么名字?真的不告诉我吗?”
“……池渊,我叫池渊。”
暮蝉爬树的脚顿了一下。
池渊心怀期冀,问道:“怎么了?我的名字?”
“没什么,就是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一样。”她笑意盈盈,“很好听的名字呀!有什么不好意思告诉我的?”
……果然不记得了。
池渊再抬头时,暮蝉已经爬上墙头,站在墙上,神采飞扬:“池渊!我们是朋友啦,对吗?”
池渊不知不觉会心一笑,点点头。
“欢欢?你怎么跑侯府去了?”
暮蝉直愣愣从墙上往下扑,暮峥着急地接住她,嗔怪道:“不是叫你走梯子吗?多危险啊!我要是不在这里,你摔了怎么办?”
暮蝉搂着暮峥脖子,亲昵道:“可是爹爹在呀!我知道爹爹一定会接住我的!”
“你呀你呀!”暮峥哭笑不得,“下次我可不接着你,摔了才长记性。”
“不信。爹爹每次都吓唬我,还不是每次都急着护着我?”
“少来,老实交代,去人家府中干什么坏事了?”
“爹爹!我在你心里就这个形象吗?”
暮峥只笑不答,将她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暮蝉撇撇嘴,忍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爹爹,我交了一个新朋友!”
“哦?”
“就是……”
池渊听着墙外父女俩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中泛起涟漪:
这就是她这么勇敢的原因吧。
父母慈爱,所以明媚开朗,无所畏惧。
与自己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