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帮妈妈堆完木柴已经一点多了,刚刚想躺着看会儿书的江小白就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面高声谈笑着。
由于隔着门她听不太清楚,从语气里听得出很开心的样子。妈妈还是一贯的小声说着什么。
江小白历来不喜欢管闲事,也没有八卦的爱好,继续翻着手里面的《浮沉》。
她喜欢里面的主人公乔丽,虽然都在说女孩子做销售是很难的事情,但江小白却觉得挑战才是激发潜力的源头。
她有时候也会把自己想象成书中的人物,去尝试体验一下白领职场的风云变化。
妈妈和那个陌生人的聊天从外面忽的一下转到了屋里。房门被推开了,江小白连忙放下书坐起身来,看到和妈妈高声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身材微胖,面色微红,眉眼里面都是笑意,牙齿很白,衣着干净得体。
妈妈连忙说:“小草(江小白的乳名),这是你杨婶,过来看你的”。
江小白站起来叫了声,杨婶好。
杨婶身体后仰,夸张地笑着说:“这是小草啊,长成大姑娘了,念书多的女子就是看起来舒坦,眉眼也好,是个好娃子,我就特别喜欢念过书的女子,文文静静特别好。”说着大笑起来。
江小白听着笑声有点刺耳,妈妈的赔笑也显得有些尴尬,她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杨婶说:“村里有学问的女子不多,听说江家有个女子大学毕业回来了,上门提亲的把我家的门都踩破了。我要是不拦着,他们都要自己上门提亲了,哈哈哈”。
江小白脱口而出:“杨婶,我还没想嫁人呢”,说罢把眼睛望向妈妈,妈妈却把眼皮垂下了。
说起嫁人,江小白心里也有准备。村里她当年的同学很多都已经结婚并为人父母了。不少同学的第二个孩子都满地跑了。
她也知道家里凑钱供他上大学也是为了能嫁的好一点,多收点彩礼为他弟弟的将来做个铺垫。
这么些年为了弟弟而活的角色她已经接受了。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快。她下定决心,不能松口,她可以挣钱帮衬家里。
杨婶放低了音量,走过来让江小白坐下,江小白下意识地躲开了她准备扶自己胳膊的手。
杨婶柔声说:“过去村里人愚昧,都说女子读书没有用,现在人都想明白了,都知道读过书的女子知书达理,何况是大学生,还懂得科学,是持家的好手。江家人祖祖辈辈都是厚道人,江家的女子肯定也是贤惠孩子。你家里负担重,父母养你这么大,书也念了,婶子给你找了个好婆家,保证让你家里不吃亏。再过两年,你年岁长想嫁都难了。你是有知识的女子,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江小白突然语塞了。
她猛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好现实。她的大学生活,她的书中世界,她的同学,宿舍,教师,老师突然变得恍惚起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上过大学,那段经历是真的还是长长的梦境?
直到她想起自己从父亲手里接过第一个学期的学费,那是厚厚一叠,新旧不一,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各种纸币,想起自己在学校银行窗口把这叠钱递进去转账交学费时强忍住泪水。她才确定自己真的是出去过,是上过大学的。
然而她始终是山里的孩子,逃不过命运的摆布吗?
可江小白心里不甘,她觉得她还没有真正做点什么,嫁人应该不是她回报家里的唯一途径。而一旦嫁人,她就没有了自由,也没有了未来。
江小白的心揪在了一起,她即为自己的弱小和无助而可怜,又为妈妈的无奈而心疼。一时间她听不到杨婶的唠唠叨叨,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面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凝固。
江小白的脸越来越涨红,她抬起头看了看杨婶和妈妈,说:“我和妈妈商量一下吧”,说完眼泪就已经开始在眼睛里充盈。
“好啊,孩子大了,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就不多说了。”杨婶站起身,用手捋了一下坐皱了的前襟后摆,笑着说“孩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女娃子做啥都不如嫁得好。人家大队书记的孩子也是念过书的,要能力有能力,要长相有长相,屁股后头也是一群女子在说媒,看上你也是缘分,你可别犹豫。”
妈妈走过来,面色不太好看,说“我送送你”,说着从厨房拿了包东西递给了杨婶。
杨婶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悄悄说“妹子,你劝劝你家女子,读书多了,脑子活了,不安分,也不见得是好事。”
大队书记叫李长安,他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男孩最小,叫李占全,是江小白小学和初中同学,小学时还是班里的班长。
李占全学习不算好,但人还算正派,喜欢打抱不平。
高中毕业后在市里上财政学校组织人打架,被关了几天,回来学籍也没了。
他爸爸带着几个熟人去找了几次也没能把学籍给恢复。
学校的回复是性质太恶劣,影响很坏,也破坏了学校的声誉,不追究名誉损失就不错了,学籍肯定不能恢复。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以后李占全倒是乖巧了很多,跟着他叔叔在农场里干活,也干的有声有色。
江小白对李占全的印象一般,觉得不是一路人,而且他那种个性和自己的内向对比很鲜明。
学生时代,除了,英语,语文自己两门学的还不错老师以外,没有人注意过她这只丑小鸭。
因此,想起李占全,她浑身有一种不自主的压迫感,他身上那种优越感让自己觉得不舒服。与其和他面对面,还不如去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打交道。
送走了杨婶,妈妈默默地返回屋里。
沉默了一会儿,江小白问:“爸爸知道吗”?
妈妈点点头。
江小白又问:“爸爸同意吗”?
妈妈又点点头。
江小白又问:“是李占全家找来的还是我们找去的?”
妈妈抬眼看了看江小白:“李家托杨婶来说和的。”顿了顿,妈妈又说“送了十万礼钱,说过门还给些。”
“收了?”江小白问到。
“收了。”妈妈没抬眼,但语气很坚决。
江小白脑子一片空白,自己算是被家里用十万块卖掉了吗?这是公元2018年的冬天。
妈妈望着有些怔怔的女儿,眼泪流下来了,“爷爷不光腿的问题,去年春节你没回来,年初爷爷胃疼吃不下东西,到县城查出了肿瘤,医生说位置还算好手术难度不大,切除以后能保留一半的胃别的不受影响,你爸爸赶回来做的决定要手术,亏得李占全爸爸懂政策,说有“新农合”能省一些钱,前前后后都是他和李占全帮着张罗的。但除了手术,吃药化疗也花了很多。你爸爸说你快念完书了,就没和你说。托老天的福爷爷恢复的挺好。但家里的钱没剩多少了。李占全家里人挺好的,后来托杨婶提亲,我们也没好拒绝,他给的钱也花了一些了......”妈妈说到这里哽住了,低头抹泪。
这种无声的压力,挤压着江小白的心脏,揪成一团揉捏着,她的头很痛,胸口也很痛。
她看着妈妈粗糙的手和指缝沾着的晶莹额泪水,这种感觉比任何打和骂都要难受。
江小白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嫁过来的,她只是想到妈妈也曾年轻过,也有过少女怀春,也一定憧憬过自己的未来。
但这些年,妈妈在家里默默地持家劳作,把青丝熬成白发,把年轻的肌肤催成干枯的老皮,却也从来没有听她有过怨言。
既然长大了,就应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她不嫉妒弟弟,弟弟还未成人,而自己已经长大了。
家里的房子不大,分东西两间,中间是灶房,江小白回来的时候就和妈妈住在西屋,睡在一张床上。
这晚,母女两个都没有吃完饭,上灯后,母女一夜无话,两人一夜无眠。
江小白在床上想了很多,不甘心就此决定自己的命运,也不忍心看母亲如此难过。
天快亮了,江小白擦干眼泪和妈妈说她决定先去单独见一见李占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