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男皮下美人骨 第8章 高墙闲人沐（一）

沐青樾醒来，天光大亮。

殿外等候已久的宫人见他出门，立刻上前，告知季凉在纤云宫花园里等他一起用早膳。

沐青樾洗漱好后，带着两个黑眼圈便去了。

季凉背对着沐青樾，坐在花园里的石桌旁，沐青樾不由地将这个背影与之小时候重叠，抢黄菱果的那一幕继而浮上了脑海。

他甩了甩头，强行己心慰己，年幼之事，当如戏玩，想起或不想起，都与今时无关，有何所谓，坦然面对便是。

“季凉！”他极其豪迈地喊了季凉一声，欢快地走了过去，坐到了季凉的对面。

沐青樾见石桌上空空如也，只有季凉手中的一本书，便道：“不是用早膳么，怎么什么都没有。”

季凉放下书本，“在这等我。”

没过多久，季凉再次折回，手上多了一个银色的松木方盘，上头放着一碗河鲜面。

“拿碗面也要亲自去拿。”沐青樾瞅着面碗，大如两个脸盘，不禁咋舌，“你莫非是想撑死我。”

季凉将松木方盘放在石桌上，轻轻地推到沐青樾面前，面里的汤汁未洒一滴。

他别有深意地问道：“我看你挺开心的样子，是因为睡前吃了你最爱的黄菱么。”

“是啊，吃了果子，睡得好，所以，开心！”沐青樾闻了闻河鲜面的香味，他喜欢河鲜面，也是鲜少有人知道，“你不吃么，怎么只有一碗。”

沐青樾止不住地猜想，这碗面这么大，难不成季凉想和他一起吃？

但筷子只有一双。

他想多了……

“这是专门为你做的。”季凉的目光锁在沐青樾的两个黑眼圈上，“你说你睡得好，可是你看起来有些疲倦。”

“做了一个不怎么样的梦，想起了一些不怎么样的事。”沐青樾直言不讳，说着拿出辣椒粉撒了点在清淡的面上。

“想起什么了。”季凉的口吻淡然如昔，眸中却是染了些许不知名的期待。

沐青樾抄起筷子，扒拉一筷子面到嘴里，吞下面条，味道还真不错。

他抬眸，注意到了季凉的目光。

“你别这样看我，这么希望我想起些什么来么？”沐青樾闷声道。

“嗯。”季凉如实回答。

沐青樾闷头吃面，吃得飞快，想了想，爽快道：“你昨天和我说的那个交集，我有一点点印象了。你送我黄菱，还咬上那么一口，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我想起些什么。”

季凉温声笑言，“你说是便是了。”

“说来奇怪，”沐青樾疑问道，“我居然就那样梦到了，还梦的那么清楚。”

季凉低首无言，这事他也不好解释。

但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是我在黄菱果里加了舅舅所制的起梦水，你才会梦到那些。只要将起梦水加在有关的食物上，在临睡前服下，便能以梦的形式忆起。”

“原来你咬上一口，是为了给我下药，”沐青樾悻悻，“好啊你，摆我道。”

“抱歉……”

“不用抱歉，”沐青樾也没多在意这个，喝了一口汤，瞧了季凉一眼，“其实都八年了，我记不记得，没那么重要。你也没必要去在意，那时候我还小，我老娘四十岁生的我和我二哥沐玄榆。小榆后来还走丢了，所以我大哥特别疼我。我老娘和老爹虽然待我挺严厉的，其实他们也很疼我。所以，我就任性了点，你别在意。”

季凉淡笑着，视线落到沐青樾的脸上，“我想在意。”

如丝羽般轻盈的四个字柔柔地点在沐青樾的心坎上。

沐青樾迅速吞下几大口面，碗里只剩少许底汤，他抬头与季凉对视。

季凉目光中的柔暖，直白的表明着他言语中的真意。

沐青樾坦然笑道：“别这样，想想还挺尴尬。”

他埋下脸，打算喝掉最后几口汤。

“青樾，”季凉唤了他一声，笑容中掺了几分戏虐，“你亲了我，你要对我负责。”

沐青樾努力没把汤喷到季凉脸上，“我就碰了你一下而已，碰一下就是亲么！”

季凉加深了笑意，“你若觉得碰一下不算，那你现在便让我碰一下如何。”

“……”沐青樾哑口无言，心神一乱，言语也有些乱了，“所以你暗恋了我八年。”

“嗯。”

沐青樾喝下最后一口汤，转言道：“我那样推你，你竟然一点都不生气，而且你还是皇子，多没面子。要是我，我肯定推回去。”

“对你有好感，所以不会生气。”季凉微微淡笑，喜欢由心而生，从心起涟漪的那一刻，他就十分明白自己的感情了。

他无法忽视也接受着内心跳跃的那种感觉。

沐青樾低着头不吱声，迷迷糊糊被一个人不认识的人喜欢那么多年，那感觉太奇怪了。

季凉笑道：“那次回宫之后，我很想再见到你，第二日又去了沐府。”

“不是吧，”沐青樾死命回忆，脑袋空空，“没印象。”

季凉解释道：“我怕你讨厌我，所以只在暗处看你。后来又去了很多次，直到你去了烟城。”

“你居然偷看我？”沐青樾气笑，“不过你说的没错，如果当时让我再见到你，我一定会想要揍你。你当时藏哪了？”

“屋顶。”

“你一个皇子居然爬屋顶，”沐青樾双眉皱起，试探道，“那你没看到我干什么蠢事吧。”

他小时候干的蠢事可谓是数不胜数。

“我看到过你和你养的那条名叫鱼花的大狗打架，”季凉语染笑意，“似乎是因为一只小野猫偷食了你的糕点，你很生气，捉了它送给鱼花玩。但你发现，鱼花是想要玩死它，你便想救它，结果你就和鱼花打了起来。你赢了，把它绑在了树桩上，说它差点背上了一条猫命，你要惩罚它，打算饿上它半天。”

沐青樾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可置信。

好笑是因为自己的行为。

不可置信则是没想到，季凉能记得这般清楚。

“还有，你看到鱼花在你的院里晒太阳，就拿了把伞挡住它头上的阳光，”季凉笑意浅浅，“它躲着你，你便拿着伞满院追着它跑。”

沐青樾拿手蒙住脸，真是丢脸丢大了。

“还有……”

“不要说了，丢人。”沐青樾打断道。

“后来我想找个契机与你说话，但很可惜，你去了烟城。”季凉尚有话未言。

再后来，无数的日子里，每逢他浸在黑暗里时，他都特别想要看到他，特别想要，活在有他的空间里。

季凉认真道：“两个多月前，你从烟城回来，我知悉后，就立刻去找你了。”

“不可能。”沐青樾十分肯定，他连季凉的影子都没见过……除非……季凉又来暗的。

“我坐在马车里，远远地看着你。八年过去了，过往不曾交好，在你眼里，不管记不记得我，我只能算是一个陌生人。”季凉回想着笑道，“后来某一日，我发现你似乎特别喜欢兰花，就每日都派人送兰花给你。”

“原来那些兰花是你送的。”沐青樾脑中忽现满院排的满满的兰花。

这两月来，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在沐府门前放一盆兰花，并附诗一首，诗上所言，意指赠沐青樾。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钟情泪送的。

钟情泪比他大两岁，从小就喜欢缠着他，八年前他去往烟城，他还追着他到了烟城，长住烟城钟家老宅，两年前老宅管家去世，钟情泪生活不能自理，才被他父亲带回瑶都。

这次见他回来，太过激动导致行为失常，也不是没可能。

后来他对钟情泪，好生一顿问候，钟情泪带着哭腔的说他没有做这些。

沐青樾仔细一想，恐怕真不是钟情泪，凭他那点墨水，还写不出那般高雅的诗来。

他便开始遐想，难不成是哪家小姐看上了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对他表白，便日日送他兰花与诗。

沐青樾心下生喜，他其实挺欣赏送兰花之人的才情的。

于是，他选了一个日朗风宁的日子，搬了把椅子，守在沐府门前，等神秘人出现。

然而，他苦等了一天，连个影子都没等到。

翌日，兰花和诗还是一如既往的出现在沐府门口。

沐青樾懂了，敢情是看到他在门口等着，便不出现了。于是他又选了个日子，搬了把椅子，隐在沐府门后，悄悄地从门缝观望。

他终于等到了来人，却是一个面无表情，眼睛无神，看起来木讷无比的十一二岁的布衣少年。

看到是男的，沐青樾满心郁闷，不悦地拉开门，跃过门槛，一把扯住布衣少年衣领，握着拳头佯装恶狠的问他是谁，为何要天天送他兰花和诗。

布衣少年面无惧色，不慌不忙地打掉了沐青樾本就没有用劲的手。

“不是我要送，是我家公子让我送。”布衣少年徐徐开口，言语生硬毫无感情，面容也仍是一副无魂的模样。

“真有意思，”沐青樾气闷，“你家公子是谁，他在哪，带我去见他。”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布衣少年机械般的连呼不行。

“好好说话，”沐青樾懊恼，“有什么不行的。”

“公子不让，不让，不让，不让……”布衣少年埋头睹地地走了。

沐青樾也没追去，只是朝着少年的背影大声警告，别再送了，再送把你和你家公子抓起来，塞进宫里当太监！

他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他不会再收到兰花和诗了。

然而，不该出现的东西还是如期而至。

沐青樾怒了，这事岂能作罢，他继续守株待兔，也再次守到了布衣少年，他怒笑道：“你还敢来，是想要做小公公了？”

“临烛不懂小公公是什么。”少年木讷地说着，放下东西就大步走开。

“你叫临烛是吧？”沐青樾追上临烛的脚步，这少年怎么看都像是无心的木偶，连太监都不知道，与他说话，总感觉在自言自语，“你别走，这次我定要见识见识你所谓的公子。”

临烛看他跟来，也没多说，东走西拐的竟来到了闹市。

沐青樾跟了他半天，连根公子的头发都没看到！

他干脆破釜沉舟，开门见山道：“你带我见你家公子，他诗写的挺好的，我挺欣赏他的，让他别藏着了，赶紧出来。”

出来就先揍一顿再说。

临烛摇摇头。

沐青樾在他面前晃了半天，还企图绑架他，但事实却是，他居然打不过这个小毛孩。

沐青樾没法子了，只好打道回府，决定过段日子悄悄地跟。

但毫无意外的，即便他悄无声息地跟了临烛半天，临烛还是在绕着弯的逛大街。

看来是他的公子早就交代好的，说什么都不让他见到他。

那就不露面吧，他倒要看看，那人要送到几时去。

现在回想，似乎从那日他在宫里见过季凉之后，便再也没有收到兰花和诗了。

原来那些东西都是季凉送的！

“临烛送东西的时候，你的马车在哪？”沐青樾问。

“沐府不远处的树荫旁。”季凉道。

“居然离我那么近，亏我还想跟着临烛找到你。”沐青樾半杵着脑袋，抬眼又问道，“如果那日我没有进宫，你要送到什么时候去，不会是要一直送下去吧……”

“本想等到时机成熟，再出来见你，没想到，你随沐将军进了宫。”季凉微笑着凝视沐青樾，“这便是最好的时机，是天意。”

天意不天意的，沐青樾直接忽略，“得亏我进了宫，不然我院子都放不下兰花了。到时候可得全部打包到集市上去卖，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沐青樾想到那日宫道里遇见季凉的情景，季凉说过，当时走在他身后，只是因为凑巧顺路，带他看戏也是不带任何目的。

此刻想来，季凉是早就认识他的，那么，事实真的是季凉说的那样么。

季凉似乎明白沐青樾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不满你说，那日你在子午大殿外的时候，我就瞧见了你。后来你朝御书房的方向去了，我也刚好要去御书房看书。只不过我问你，要不要去看戏，不仅是因为那戏与沐将军有关，还因为，我想知道，你是否反感那样的感情。事实证明，你只是愤怒于父皇是否对沐将军真心。”

季凉说得坦然，内容却是半真半假，有些原因含杂着，也只是逢时而为。

“只要我哥不受伤害，他怎么样，那是他的自由，我不会反感。但我不反感他，不代表我自己能接受。”沐青樾说得果断，他很清楚自己非常抵触男子。

“那要是我永远待在烟城没回来呢，你会如何？”沐青樾没头没脑地接上了一句。

“我会去找你。”季凉道。

沐青樾想说些反驳的话，但最后只咳了一声。

季凉沉默了一会，开口说的却是其他，“那些兰花还好么。”

“好的很。”沐青樾话不应心的答着，能不好么，沐府下人也是闲得慌，但凡空着的，就着手打理那些兰花，“我家那些丫鬟家丁，可宝贝它们了。”

季凉笑了笑，波澜不惊的加了一把火，“那情诗呢。”

“请注意用词，是诗。”沐青樾不认同。

季凉笑着纠正，“我写的是情诗，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沐青樾朗朗一笑，“我真没看出来。”

他自是明白诗中奥妙，诗的确是情诗，只不过用词高雅，让人无法往俗情上去想。

“那你是如何处理的，”季凉缓缓道，“扔了么。”

“当然，全当柴烧了。”沐青樾说得敞亮，心里却虚的很。

那些诗句，他不仅没扔，还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匣子里了，谁让他实在是欣赏那些诗句呢。

他当时是真的想见一见能写下这般诗句的人。

“可我听临烛说，你说我诗写的挺好的，挺欣赏我的。”季凉微微一笑。

“确实挺好，我确实挺欣赏。”沐青樾大方承认也顺带胡言乱语道，“我越是欣赏，便越觉得应该物尽其用，就当柴烧了。”

季凉，“……”

“临烛人呢，让他出来，这小公公够贼的，一个大活人，装的跟个木偶似的，还和我说不知道太监是什么。”沐青樾逮着机会，扯开话题。

因着季凉的身份，他下意识的认为，临烛定是宫中的太监。

季凉也不扯回来，笑道：“临烛并不是宫里人，关于他的事情，我以后再和你讲。”

“这样么，讲不讲随你，我也懒得知道。”沐青樾转眼瞄准面前的空碗，又扯开话题道，“这面挺好吃的，你宫里的厨子手艺不错。”

“这是我亲自煮的。”季凉微笑。

“……”坑。

“面也是我亲自和的。”

“……”深坑。

“那次寿宴上，我看你没怎么动桌上的菜，只吃河鲜面。想来你肯定十分喜爱河鲜面。”季凉淡笑道。

“记的真清楚。”

“你抢了沐老将军的长寿面，”季凉说话的时候，目光从未离开过沐青樾，“还在面里撒了辣椒粉，真是令人难忘。”

“辣椒粉可是我的最爱。”沐青樾拿着小红葫芦瓶，笑道，“那会你肯定觉得我很不懂事。”

如果知道那会是他父亲最后一碗长寿面，他绝对不会抢。

“我羡慕你。”季凉眼波淡淡，说的不算认真。

但沐青樾觉得，那是季凉的真心话，“羡慕我什么？”

“也没什么，”季凉试图掩盖某些未曾拥有便沉封至深的东西，淡然地笑道，“就是羡慕你长得好看，又那么有才情。”

“你别逗了，”沐青樾一万个不信，“你长得也不赖，还羡慕我好看，至于才情，单论作诗，你根本就不比我差。”

“其实在认识你之前，我就知道你。”季凉称赞道，“我看过你的诗画，那种风格，我很喜欢。”

季凉回忆道，“我第一次见你，也并不是在寿宴上，而是在寿宴前，就在沐将军的庭院里，也就是父皇第一次见到沐将军的时候。”

那时候，正在舞剑的沐耘见到他们一行人，停了动作，寥寥几语后，一同离开了庭院。

清雅的庭院里，唯剩下随风飞舞在黄昏中的夺目纯美的梅花花瓣。

他走在最后头，回想着花瓣漫天的景致，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他看到了追着鱼花而来的沐青樾，看到了沐青樾那如天星般皎洁的笑容。

一瞬间，诸多从未有过的感觉，如细流暖风般涌进了他干涩昏暗的心里。

沐青樾毫无印象，不过他确实喜欢待在梅林。

季凉将过往令他倾心的画面收入眼底，微笑道：“那时候我拿着黄菱，心里想着，把它给你，可是我见你那般生气，想想还是不与你说话了，免得惹你更生气。”

“那你难道就没想过，你若不给我，我会来抢么。”沐青樾顺着季凉的话笑道。

“有想过，”季凉低笑道，“你若来抢，我就给你。可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连我嘴里的也抢走。”

沐青樾悔道：“那会我真是不懂事，冒犯你了，其实早前我身边有个人，他经常会教我好坏，虽然我不怎么听他，我嫌他烦，但若那时候他还在，定是会阻止我，即使冒着被我骂的风险，也会阻止我。”

“他是谁，”季凉垂下眼眸，“你在乎他。”

“就是一个朋友。”沐青樾说的随意，也确是朋友而已。

“嗯。”季凉没有多问。

两人不语多时，季凉忽然认真地说道：“我喜欢你，是很认真的。”

“……”沐青樾默声不言，他又能说什么。

一切都是空谈，眼下他对季凉的感觉，顶多算是不讨厌吧。

沐青樾朝四周围看了看，转言道：“我不是来做太子伴读么，太子人呢。”

“已经去了奇闻殿，”季凉解释，“就是宫里的学堂。”

“我都习惯睡到午时了，你应该派个人叫我起来，”沐青樾略有困意地说道，“我可是来当太子伴读的，他去上早课，我可不得陪着。”

“看你一直没动静，便不想去吵醒你。”季凉承若道，“我明日让人叫你起床。”

“那你记得让那人轻点声，别太吵，”沐青樾提醒道，“如果被吵醒，我会很烦躁，脾气上来了，可会殃及无辜。”

“起床气么，”季凉想到了什么，眸中带过片刻思索，淡笑道，“挺好的。”

“挺好？”沐青樾猜不透季凉的思维。

季凉隐去眼中的别有所思，“今日我先带你熟悉一下整个皇宫。”

“皇宫真是没什么意思。”沐青樾回绝，“熟悉什么，我又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短时间内，正常情况下，你出不了皇宫，”季凉笑道，“还是熟悉一下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