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男皮下美人骨 第77章 烟影若迭覆（六）

钟情泪纠结难做，他眼里的沐青樾，成了一块滚烫的熔岩。

他畏惧疼痛，畏惧他的心会从此溃烂不堪。

可是！他更畏惧熔浆烧殒他的身体，烧得他尸骨不存。

“对不起！”他猛然上前，闭上双眼，手上发力，忍着被灼烧的痛苦，将熔岩推了出去。

海面激起大片水花，熔岩迅速被水花覆灭，转眼沉没。

与此同时，季凉飞身赶至，纵身跃入汪洋。

海面再无涟漪，钟情泪全身失力，跌靠在船栏上。

“青青……”钟情泪泪水失禁，喑哑失语。

他忆起某年某日，弥江水榭，红日金沙，清灵如溪的少年牵着鱼花，赶跑了扑倒他的一条大狗。

那一年的他，对沐青樾产生了浓深的依赖。

日复一日的依赖，转变成喜欢。

可他此时感到自己的喜欢是多么的可笑，他的耳边充斥着无尽的呐喊与嘲讽。

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平静的海面，他知道他的人生，从此刻开始，将会万劫不复，余生，唯有愧疚与懊悔。

闻澜将四朵若迭排放于地，撕下衣摆锦缎，扬手抛于空中，口中默念几句，银白的锦缎便卷裹起地上的若迭草，化作一座半人高的挂满幽白笼灯的方形楼阙。

“他竟也跳下去了，我说什么来着，魇楼阵会一并将他也困住的！”何煌试图打断闻澜，反被阵气逼退。

“你能不能安静坐着，他被困住就更好了。他会异术，也不一定能破解魇楼阵。二层三层他或许有可能，第四层绝无可能破解！他若破不了魇楼阵，他就会死，以绝后患，多好啊。若他真破了魇楼阵，我再想办法对付他，在岛上，我暗他明，总归是我占上风。”

“我在乎的是这个么，我在乎的是你，魇楼阵破，你可能会死。”何煌倍感疲惫。

“你想的太严重了，不会死的，少活几年罢了，你别打扰我了，安静一些。”闻澜十指相触强聚笼灯外射的光，片刻之后，凝聚在他掌间的光束便如同飞龙一般，迅猛地穿破天幕，扎入海面。

沐青樾沉至海底之时，多股暖意从他的四肢百骸急速漫至心口，冲散了淤积的混沌，使得他瞬间清醒。

他熟识水性，水下恰如陆地，反倒是季凉，入水须臾，便如同被海涡席卷的浮叶一般，凋零沉溺。

海水冰冷，沐青樾身僵筋寒，憋着气，向上划水，余光里有人影浮动，他朝那处游去，水中视野糊浊，人影逐渐清晰，有乌黑的药痂从人影脸上剥落。

沐青樾游得近了，辨得是季凉，顿时一惊，气泄大半。

他强忍着窒息感和刺骨的冷冽，急急向季凉靠近。

沐青樾心中越急，窒息与寒冷便越明显，他带着季凉，拨水上游，然而此海太深，迷恍的天光，似乎离他越来越远。

若他放开季凉，尚还有一线生机，可他怎么能放手，有无数种原因令他不能放手。

他愈感吃力，心腔疼的快要爆裂，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因为季凉的沉溺。

就在他即将竭力的那一刻，一道幽白的光束强势的圈住了他和季凉，转瞬破水而出，飞箭似的射向故知岛。

光束落于黑色滩涂，触地便幻作一座四层高的楼阙，沐青樾与季凉倒在离楼阙十丈远的地方。

沐青樾一息尚存，他顾不得此时身陷何地，顾不得体内烧心挠肺的胀痛，边咳边翻身爬到季凉身边。

季凉毫无生息，面色白的如覆苍雪，身体冷的如沐冰霜。

沐青樾不自觉的屏住呼吸，不住地喊着季凉的名字，不住地按压他的心脏。

他不知该如何正确的去救一个溺水的人，他的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心也在颤抖。

过往十多年，他从未这般胆战心惊，心中仿佛有一根弦紧紧的绷着，疼痛而脆弱，两头绑着深不可测的深渊，稍微牵动，他的心便会堕入深渊。

他胡乱地去掰季凉的嘴，不停地给季凉渡气。

然而，没有一点用。

时间分秒过去，季凉还是静悄悄的，雪气霜沫越发肆意的吞噬着他的面容。

沐青樾突然就红了眼眶，看着季凉的容颜，复杂难续的情绪溢满心头。

有声音在无情地告诉他，有些事情若不及时理清，及时面对，及时克服，及时抉择，及时把握，是会后悔莫及的。

他紧紧地抱住季凉，沁冷的凉意浸透他的身体，针扎似的痛楚穿刺着他的心。

迷茫间，他似是听到了季凉温暖的言语，“我不是溺水，你别担心。”

沐青樾僵僵愣住，抬起眼瞧向声音的来源。

季凉虚弱地扯出笑容，“真好，你没事。”

沐青樾默不作声地从他身上起来，季凉的笑触动着他。

庆幸与后怕交织，神经稍一松懈，眼泪便无声流落。

洗净药浆后的脸颊细腻白润，泪水一流，恍若明珠拂雪。

“你不要哭。”季凉支起身子，抚掉他的眼泪。

“我哭个屁！”沐青樾情绪崩溃，打掉季凉的手，“你不想活了！你不识水性，你瞎跳什么！要死也别在我面前死。”

他的骂声里含着隐隐未消的痛，随意往脸上一抹，手背便全是泪水。

他这辈子也就哭过一次吧，就是九岁那年，父亲去世的时候。

“真凶。”季凉落下笑意。

“就凶你。”沐青樾没好气。

“我没有不识水性，是我在施术过程中，不得入水，否则会短暂昏迷。当时太紧张，忘了。”季凉翻掌捏诀，沐青樾的衣服，包括他自己的衣服，肉眼可见的干透了，“抱歉，让你伤心了。”

此刻他的苍白面容有了些血色，暖意浮于眼眶，颇有些暖月融霜的味道。

“……”沐青樾瞧着自个衣服，“你这不算在我身上用异术么。”

“此术针对的是衣衫外物。”季凉忍住自身心脉疼痛，握住沐青樾的手，探上他的脉搏。

脉象正常，五日病也已恢复。

“我怎么回事？我是不是被困住了？”沐青樾对所发生的一切尚有些记忆，他记得他迷迷糊糊地沉睡入梦，而后被人唤醒，他看得清身边的人，看得清眼睛所见的画面，听得见声音，却毫无意识，毫无思想，只懂得听从带有一株黑草之人的话，继而出舱，排队，最后被人推入海中。

“这又是哪里，我们怎么突然被带到这里。”沐青樾开始观察四周，看样子是个沙滩，但沙子是黑色的，对面是一望无垠的汪洋，左右皆是砂石，尽头处一片漆黑。

“你体内的五日病突然失效，没能抵抗住若迭草的毒。”

“五日病还会失效？”

“正常是不会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大概是给你的那颗遭了污染，会偶尔失效。”季凉放好沐青樾的手，着袖擦去他脸上遗留的泪痕。

沐青樾没太在意季凉的举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难怪那时候他会有短暂的那种冲动。

沐青樾沉默了会，他没有问是谁推他入海的，他知道是钟情泪，入海之前，他有听到他的那声对不起。

“你别难过……”季凉猜到沐青樾在想什么。

“没有，他那样肯定是受胁迫了，他胆子小嘛，要不是我，他也不会遭难，我现在还有点担心他，他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沐青樾想了想道，“闻澜是发现他有问题了吧，可闻澜为何要他这么做？”

“闻澜知道他是清醒的之后，定会怀疑我们，对我们有所猜测，”季凉看向沐青樾的身后，面色凝重，“他该是想用魇楼阵将你暂时困在这里。这里估计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魇楼阵又是什么鬼阵？”沐青樾朝着季凉的视线望去。

猛吃一惊，他身后十丈远的地方，居然有一座挂满银灯的四层高的方形楼阙。

季凉解释道：“是一种能暂困于人的阵法，施术人会先以自身记忆造就一座半人高的虚幻魇楼，再用魇楼之光束缚于人，将人送去特定之地，不得超过特定距离，魇楼之光落地便会化作实质的四层楼阙，而被束缚的人，出不得楼外十丈。此阵存在的同时，施术人不得随意移动。”

“所以是魇楼阵将我们带到了这里？这阵法是需要我落水？”沐青樾不理解，“还让钟情泪推我。”

“嗯，必须是被迫入水，必须是寻常人所为。”季凉道。

“原来如此，船上也就钟情泪一个寻常人。”沐青樾道，“那这阵法能破吧？”

“魇楼四层，除了第一层之外，每一层都有一个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执念，只要了解消除他们的执念，魇楼阵就破了。但此阵只能维持三日，我们必须在三日之内破解。”

“那要是在三日内没有破解，会如何？”沐青樾疑问道，“只能维持三日，那三日后，这个阵不就没了。”

季凉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着手将沐青樾扶起。

沐青樾虚虚地搭着季凉起来，“我怎么感觉像我受伤了，明明是你看起来比较虚弱，你快回答我，不许隐瞒。”

“若三日内未解，待到阵消，有内力者，会气竭而死，无内力者，则毫发无损。”季凉紧拉他的手，走在前头，肌肤真切的相触，因施术而生的疼痛消失的无影无踪。

“什么？”沐青樾脚步微顿，拉住季凉，“那你……”

“没事的，”季凉露出另其安心的笑，“用异术可以很容易的了解并消除他们的执念。”

“早知就不来了，”沐青樾暗自嘟囔，赶超季凉，拉他快步去往魇楼，“那就赶紧，别耽误时间。”

两人停在魇楼前，魇楼第一层全是厚重密实的银灰色石墙，中间有一排银色石阶，二层以上只见楼台，台檐摇挂数盏银白笼灯。

周围无风，笼灯却摇曳不歇，像极了一团团受寒风侵袭的雪球。

一层笼光最旺，墙沿每隔三寸便有两盏上下相叠的笼灯，笼灯落下的影子染白了银灰色的石墙。

沐青樾顺着墙砖往上看，满眼都是无风自荡的银白笼灯，盏盏相接，仿佛与天相连。

季凉拉着沐青樾走上石阶。

沐青樾回望了一眼黑砂海滩，“这里，是叫故知岛吧，我刚才印象中，看到过一座黑山，还有人说，主子，故知岛马上就到了。”

“嗯，故知岛，书上有记载，属天阙疆土，为天阙一富商所有，岛上皆是屋舍山木，住着富商的一个外室，她几乎与世隔绝，富商每隔一段时间会带来食粮衣物，并在岛上小住。如今故知岛大变样，外见还是寻常山岛，身在滩涂却看不到半点山脉人际，应该是闻澜的杰作。”

石阶往上是第二层，外面瞧着是普通的亭台楼榭，进到内室却变了样，木栏石雕，彩屏纱帘，帘后是两条狭窄曲折的走廊，一条泥泞不堪，另一条光线黄黯，有花香弥漫。

季凉选了花香廊道，越往里，花香越重，那是一种近似于牡丹花的香味，比牡丹更馥郁。

“这种东西都有记载，让外室在汪洋小岛上，怎么想的。”沐青樾随便扯了句话，那牡丹香闻的他心悸不已，“这个香你闻见没，可有问题。”

“故知岛的事是异地奇闻，其实也不知真假。香味没事，魇楼里的一切都无危害。”季凉道。

“这楼是由闻澜的记忆造就，那里头人的执念，也是闻澜造就的么。”

“是魇楼之光引渡逝者的魂灵复刻的，他们的执念源于自身，和闻澜的记忆无关，闻澜无法控制。”季凉推开一扇红棕色的檀木门，一间神秘清雅的屋子豁现眼前。

屋子较为幽闭，四面单窗，一壁为屏风，另外三壁由木竹构建，精工细琢，镂空而立。

屋顶木丝错落，望其形貌，竟是一朵朵的竹绘牡丹，正中那朵倒挂一盏锦纱金烛灯，灯彩缠卷过牡丹，漏下无数斑影，最大的那朵，落于鎏金地毯，与一旁燃着香料的金炉里冒出的香烟相互交融，朦胧幽异，映过一侧的屏风仕女图，幻出一层隐匿的美。

“原来香气是从这来的，这应该是一间姑娘的闺房，烟城很多姑娘的房间都这样。”沐青樾抬首，仔细瞧了瞧那盏锦纱金烛灯，“还有这种灯，烟城独有。这魇楼里的一切，竟与烟城有关。”

“你去过很多姑娘的房间么。”季凉走到屏风那边，沐青樾的手由他牵着，自然也跟着他走。

“也没很多。”沐青樾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这里并不会有危险，其实也不用一直拉着他。

他应该抽回手的。

可是，如今这一思想，已经成了他一个遵循本源的念头，衍生不了任何实质的行动。

季凉没有接话，立在屏风前，不知在思索什么。

沐青樾也看向屏风，那是一扇与墙一般大小的绢丝彩绣屏风，绘面是很正常的贵家仕女图。

季凉推了推屏风，屏风纹丝不动。

“你觉得屏风后有人？这后面不是墙么。”沐青樾敲了敲屏风，坚硬有声。

季凉顺着屏风绣面的朝向，去到屏风的左侧，轻轻地将屏风横向推移。

屏风动了，如折扇似的堆叠在一起。

后面并不是墙，而是一间与屋子同大的内室，有桌有椅，有窗有灯，有一架正常的落地屏风。

还有一个人，坐在屏风一侧的地上，背靠墙面，手脚皆被捆绑着。

“是个小孩，他被绑着，他在看什么。”沐青樾疑心地望向屏风。

同样的绢丝彩绣绘面，后头似乎有人影飘忽。

沐青樾拉着季凉，绕到屏风后查看，顿时惊骇不已。

那人影，是一具吊死在横梁上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