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的遇见,三颗心的碰撞,恶意凛冽。
夜里降温,风霜突袭,不言馆的檐栏下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连屋内窗隙都有冰霜的痕迹,沐青樾冷的没有了睡意,打算起床去问老掌柜要条被子。
忘记上锁的窗子忽然开了,强势而入的冷风肆无忌惮的席卷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沐青樾来到窗边,晴姻亭外草木皆衰,风霜摧残了耐不住寒冷的残叶,成片的晶霜侵染着七零八落的枯朵。
这其中,也不乏有顽强的草木,纵然叶片凋零残缺,也依然在风霜中拼命摇曳,顽强的抵御着它注定落败的命运。
沐青樾一声长叹,某些落败的命运,已经无法摇曳了,他的心似是被虫蚁所蛰,往下沉了沉。
门外传来很轻的敲门声,“青樾,夜里冷,给你送条被子。”
沐青樾不由自主的微笑,季凉来的还真及时,他过去打开房门,“你是不是住在我心上的,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季凉将被子放到沐青樾床上,整整齐齐地铺好,正视沐青樾,“是你在我的心上。”
沐青樾目光微避,避开一双温暖的眼眸。
他望向窗外,夜风下孤亭揽月,银盏飘摇,草芥如尘。
他望尽灯月不宁,尘芥浮荡的景象,心也似灯月尘芥般漂浮不定。
他道:“明天我们就回宫吧。”
“我都听你的。”
“说的真好,”沐青樾感叹,“你要是时时刻刻都能听我的,那可真是普天同庆了。”
“我已经很听你的话了,有些事不能听你的,也是为你着想。你可以因此怨我,对我发火,对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你一切安好,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季凉笑意浅浅,开始宽衣解带。
季凉的言语细致入心,沐青樾无言以对。
他知道自己很难说得过季凉,每一次,季凉都会在他的言语之下,垫上一座温暖的堡垒。
所以他永远都说不过季凉,永远无法用真正的利刃,去刺穿那座令他心暖的堡垒。
静夜寂寒,凛风微袭,沐青樾拉上窗子,房间顷刻暖和了许多,他转过身,微愣,“等会,你别动,你脱什么衣服?”
“给你的被子是我的,我只能与你一起睡。”季凉脱的只剩一件里衣,从容自若地揭开被子,躺了进去。
他睡的是外边,经验之谈,他怕沐青樾睡梦中几个翻身就会掉下去。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沐青樾说着抓走季凉身上的被子,团拢抱在怀里,退离床榻,“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又不是没在一起睡过,这几天都是一起睡的,”季凉微微支起身子,靠倚床头,故意用迷惑不解的语气柔声说道,“何以这般对我。”
沐青樾想起子衿别院那几天,季凉说什么都要与他一起睡,美其名曰,他生病了,需要人照顾。
连他沐浴都要与他待在同一间屋子里,背身守在一旁,仿佛怕他有什么危险似的。
他拗不过他,那几天也确实头晕脑胀的,便随他去了。
“在子衿别院,那是我病了,你硬要这样那样,我能怎么办,”被子阻挡了沐青樾的视线,他只能扬着脸与季凉说话,“你此刻不听我的,也是为我着想么。你说我可以怨你,可以对你发火,对你怎样都可以,那我这般对你,有何不可。”
沐青樾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挺溜,想来该轮到季凉无言以对了吧。
季凉落下盈盈笑意,他望着沐青樾露在被子后的那双灵动得意的眼眸,良久未言。
但他此刻不言,并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在想某些可以另其心悦的事情。
“别看我了,还不回房。”沐青樾讷讷地挪离视线,他难以平心静气地去招架季凉柔情似水的眼神,对视久了,他的心跳会乱。
还有,季凉此刻也太招眼了,他那月白里衣不知是何材质,松松垮垮的,敞到了肩头,外露的皮肤洁白无瑕,实在令人无法直视。
“我确实是为你着想,你也可以对我做任何的事。”季凉稍稍正身,衣衫滑落,堪堪盖住令人遐思的春色。
床畔灯火幽暖,烛芯生魅,季凉的纤柔眉眼隐落在胭黄的魅光中。
他此刻静默垂眸,似乎只要一笑,便可衍生风月。
“你要睡在我这,怎么就是为我着想了。”沐青樾又探出半个脑袋看他。
见得季凉衣衫不整的模样,目光又晃悠到了别处,停落的瞬间,一个要命的思维冲上了他的脑海。
季凉这般姿态,难不成是在勾引他?
那他便要说一句,“没用,我对男人的身体,完全不感兴趣。”
“请不要抱着被子在那乱想了。”季凉睡了下去,侧身朝里,“我挺冷的。”
“……”沐青樾郁闷,看样子季凉是打定主意赖在他这了,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这天冷的异常,他并不希望,季凉冻着。
“真是受不了你,”沐青樾将被子撒到季凉身上,脱掉鞋子,跪在床沿轻轻地推了推季凉,“睡进去点。”
季凉无声微笑,翻过身来握住沐青樾的手腕,单手撩住他的腰肢,稍稍用劲,便将他送到了床榻里侧。
而后伏在他的身畔,笑道:“你不敢看我。”
“谁不敢看你了,我是没兴趣看你,你放开我,我要睡觉。”沐青樾歪躺在床上,手腕还被季凉握在手中。
季凉笑道:“你容易乱动,你就睡里边。”
“……你的嘴是用来做什么的?”沐青樾假笑着提醒,“你想要我睡里边,你可以说,不需要动手。”
“嘴的用处有很多,可以用来吃饭,可以与你讲道理,可以说喜欢你,还可以……”季凉缓慢低头,呼吸悠悠的绕在沐青樾的唇边,视线打入沐青樾的眼眸。
他仍然笑着,却是换了另一种含情的笑。
沐青樾身体微僵,这么相近的目光交错,呼吸一进一出间,他的心又开始跳跃不息。
目光也随之乱瞟,瞟见季凉漫着笑意的唇,心神一荡,便想起了季凉在子衿别院亲他时的那种感觉,顿时心中一紧,心动却又抗拒的情绪,再一次悄然升起。
他反手抓握住季凉的手腕,翻身将其压于身下,“不准再亲我,至少……”
至少等到,他能够坦然接受之后吧。
他从未喜欢过男子,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男子。
季凉是个例外。
但他还无法因为季凉,去跳出根深蒂固的观念,去忽视他心中那种与生俱来的对男子的抗拒。
只要一想到季凉是男子,他便会有所退却。
“至少?嗯,我明白的,我会等你。但是,你现在这样,”季凉安然地躺在沐青樾的身下,有尚远的春意提前在他眼底起伏,“倒像是你想亲我。”
“……”沐青樾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与季凉的姿势,是多么的暧昧。
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压在了季凉的身上,压得过紧,压得他后知后觉的开始窒息。
而季凉衣衫半敞,额发凌乱,神情无辜,手腕还被抓出了粉红的印子,活像被欺负了一般。
这在外人看来,就是他单方面的压制着季凉,预行不轨之事。
幸好,他们的中间,还隔着被子。
他放开季凉,默默地爬起盘坐床栏,定了定心神,将心间的波动甩弃。
身后传来季凉整理被子的声响。
沐青樾坐了一会,匆匆忙忙地脱了衣裳,无声地爬到床榻里侧,卷起半边被子,闭眼就睡。
“青樾……”
“别叫我,我睡着了。”沐青樾背对着季凉,习惯性的钻到被窝里,闷着头睡。
“我愿意随你入江湖,”季凉的声音清晰而清宁的落在他的耳后,“我想随你入江湖,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什么?”沐青樾当即记起北崖上他与沐宓声说的话,想来那时候,他们所说的话,季凉全都听到了。
他翻了个身,季凉的面容近在咫尺,没有预兆的近距离的对视和季凉方才表露心迹的话,令他的心湖再起水花。
他一把掀开被子,撑起身子俯看季凉,“你干嘛学我钻被子。”
“想让你听的清楚些,”季凉迎上沐青樾的目光,“我想告诉你,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是你的,身体,心,生命,我所拥有的,所有的一切。”
“……”沐青樾抓起被子蒙住脸,慢慢地缩进被窝里,心湖的波浪因季凉的言语而高起低伏,脑海里不断的滚动着深刻的字眼,他随便的拎来两个,喃喃道,“谁要你的身体……快点睡觉。”
“宁七一事未明,我睡不着,”季凉平躺着,望着紫纱布幔,正色道,“青樾,师辛谷有四种禁术,一种是我先前与你说过的生死不离术,另外三种分别是血璃术,无疆术和栖生术。其中栖生术能以魂换魂,我怀疑,他们对你用了栖生术。”
“栖生术,以魂换魂?”沐青樾闷在被子里讲话,这四个字让他听得惊心。
“嗯,便是先用师辛谷特有的栖生花,吸取一人记忆,然后再找一个宿体,用栖生花粉多次灌养宿体,混入任何吃食,一月服用一次,五年之后,宿体便会魂灭,心被栖生花蚕食,记忆被篡改,再也没有自己的意识。若期间宿体受重伤或者断服,会影响效果和延缓灌养的时间,断服几月,便延缓几月。若期间沾染其他术法,便会急速衰老死去。若六年之后,此术尚未完成,便会心如枯石,疼痛至死。”季凉淡淡道,“栖生花粉的香气,是红豆香,宁七那天给你的甜豆,就有很浓烈的红豆香,超过了红豆本身的香气。”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们真的对我有目的,目的就是要把别人的魂魄放到我的身体里?”沐青樾心惊,他已经吃过一次甜豆了,吃的量还不少,“你说一月服用一次,算算时间,宁七那天来子衿别院找我,距离我第一次吃甜豆,差不多就是一个月。还有,怪不得啊,那个人不想伤我,那什么花伞术也没真的用到我身上,原来是宿体不得受伤,不得沾染其他术法。”
“我已让栖梧鸟将甜豆带去给钱唐翎了,希望与栖生术无关。”季凉誓言般的说道,“青樾,我会永远守护你,用生命保护你。”
“……不要用生命保护我,”沐青樾平躺着将被子掖到脖子底下,“脱口而出,你的命很尊贵的。”
季凉权当沐青樾是在在意他,他放软目光,看向沐青樾,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的靠近,亲了一下他的脸。
“……”沐青樾脸上酥麻,跳出被子,“又亲我,这觉真的睡不了了,我去你房间睡。”
季凉拉住他,“别去,不要一个人待着。”
沐青樾脚下失力倒在被褥上,他盘腿坐好,“什么意思。”
季凉同样盘腿而坐,面对沐青樾,沉静道:“眼下这种境况,你不适合一个人待着,如果真的是栖生术,他们很可能直接将你带走。”
“如果他们想将我带走,早就可以这么做。”
“早前一切都风平浪静,宁七可以安然待在你身边,眼下不一样了。”季凉坚定道,“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沐青樾无话,突然领悟到某个点,“那你这些天……那你现在过来与我一起睡,是因为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而不是……”
“不是什么?”季凉明知故问,笑道,“所以我说,我是为你着想。”
“你真是够可以的,那你刚才进来,就可以直接和我说明白,子衿别院的时候就可以和我说明白……非要这样那样的故意搞我。”
非要弯弯绕绕的,让人觉得,他是单纯的想与他一起睡。
“我是一直都想与你睡觉的,不管什么原因。”季凉直言道。
“……”沐青樾躺了下来,“他们若真想带走我,用异术困住你,然后弄晕我,不就行了,你如何抗衡,你能挡下他的花伞术,那其他的呢,和我一块,你会有危险的……”
季凉理出被子,贴心地给沐青樾盖好,“其实异术对我没用,这事说来话长,我以后再与你讲。”
“异术对你没用?”沐青樾移目幔帘,感慨道,“你让我觉得,你有很多秘密,你知道各种异术,说什么因缘际会,有所了解,你就糊弄我吧。”
就像那些短暂而沉重的自我封闭,每一次都是一个秘密。
他想此刻问清楚。
但被季凉搪塞过去,“有秘密的人,不更有吸引力么,我希望你能被我吸引。”
“……”沐青樾瞬间就不想说这茬了,转言道,“那既然异术对你没用,他们不能伤我,也无法对我用异术,不如我们来个瓮中捉鳖,或者我们直接去井府找他们,他门总在井府吧,然后你直接将他抓起来……”
“我抓不住他,”季凉解释,“他若对自己施术,各种遁逃之术,我是没有办法的。”
“那他对自己用的不也是异术么,异术对你没用,他还能在你眼前藏匿?”
季凉继续解释,“异术对我没用,是不能伤我,困住我,仅此而已。”
“好吧。”沐青樾无奈。
他暗想自己何时惹了师辛谷的人。
他虽然向往江湖,但也未真的涉身江湖。
月上中天,同一时刻,瑶都北城的井府,灯火孤明,此灯火并不是屋内烛盏,而是阴石长廊上的孤盏璃灯。
璃灯由红色璃玉所制,外罩是绣了红丝的透明锦娟,内芯红烛光茫巨盛,淌照长廊,恰如渗进泥沼的血河。
月色偏倚,灯影氤氲,廊外有飞萤绕于灯侧,萤翼扑闪,忽而赴火,璃灯无风自荡。
与此同时,内院最西侧的一间厢房的床榻上,闪烁起一道微弱的血色红光,顷刻又湮灭在一串血色璃珠手链中,而后血璃散发出暗红的流雾,流雾每浓一分,血璃便淡一分,直至血璃完全失色之后,所有凝聚的流雾都被吸进血璃的气体红丝中。
须臾之后,红丝渐暗,失色的血璃恢复原貌。
血璃的主人欣赏着自己手腕上的血璃珠链,珠链共有十六颗璃珠,七颗胭红,另外九颗则是染血的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