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黄昏之时,曹有来到沐府,宣读了圣旨。
沐青樾真真切切地听了个明白,皇帝居然在这时候让他做太子伴读,这不是要让他一直都待在宫里么。
上次的皇宫之行可是没意思透了。
曹有催促再三,沐青樾磨磨蹭蹭地上了马车,估摸着,这伴读的由来肯定和沐耘出走有关。
“公子,”有一少年,从沐府奔了出来,扒着马车的门,弱弱地问,“我可以和您一起去么?”
“闲杂人等退避。”曹有高声宣喝。
少年吓得缩起了脑袋。
“你干嘛吓他!”沐青樾不悦。
曹有不说半句废话,合上车门,示意车夫驾车。
少年追着马车喊道:“您要去多久。”
“宁七,别追了,快回去,”沐青樾扒着车窗叮嘱,“记住千万不要出府,好好养伤,有事就找黄叔。”
宁七乖乖地点头。
马车入了皇宫宫门,一路往东北方向前行,沐青樾掀开车帘,询问前面的带头小太监,“我们这是去哪?”
“回沐三公子,是去纤云宫。”小太监恭敬道。
“纤云宫是什么地方。”
“是婳妃娘娘的住所,太子殿下现在也住在那。”
“婳妃不就是季凉的母妃么,那岂不是要和他住到一块,”沐青樾更不情愿了,笑说,“掉个头,我要抗旨。”
小太监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鹅肝色。
沐青樾看小太监那怂样,没劲地放下车帘,寻了个舒服的坐姿,准备打个盹。
没一会,沐青樾就在马车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半个月,沐耘音讯全无,他面上没为其担忧,心中却偶尔掠过不安之感,夜里还好几次梦到沐耘被杀……
“沐三公子,纤云宫到了。”带头小太监在马车外唤道。
见没动静,小太监又唤了一次。
沐青樾悠悠醒转,仍是有些困倦,他迷迷糊糊地轻嗯了一下,不管不顾地继续打盹。
朦胧间,他感到车帘似乎被掀了起来,灰暗的空间突逢光亮,暖白色的日光划过他的眼睛,激起一阵莫名的酸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听到耳边有人轻笑,一下惊觉,随手一挥。
‘啪!’的一声响,手背快速地擦过一个软嫩嫩的物体。
轿子里一瞬静谧,季凉的侧脸极真实的出现在他的眼前,脸颊上还有淡淡的红痕。
他居然打了季凉一巴掌?
沐青樾率先开口,“你不是很厉害么,这都躲不过。”
“我对你没有防备,”季凉揉揉脸,没有半点恼怒,反倒漫出几分笑意,“你这一巴掌看似没用什么力道,打在脸上极疼。”
沐青樾动动嘴想说些什么。
季凉抢先一步道:“不用向我道歉,我不生气。”
沐青樾看了看季凉的脸,明显的红痕印在他那张撩月挽情的脸上,居然还挺好看。
沐青樾的脑海里突然冒出闭月羞花四个字,一下子笑了出来。
“怎么了。”季凉道。
沐青樾顺嘴道:“净湖明月,九月红霜,说的就是你这张脸吧。”
“你是觉得我好看么。”季凉笑意盈盈地凝视沐青樾。
这目光看得沐青樾不自在,他随口一嚷:“难看!”
“你那分明是赞赏。”季凉故作失落。
“我赞的是你脸上的巴掌印。”沐青樾瞎扯。
季凉仿佛是知道沐青樾会这么说,他仔仔细细地欣赏一遍沐青樾的脸,笑道:“也是,所有人在你面前都是黯然失色的。”
“那你表演个黯然失色我看看。”沐青樾道。
“实话而已,”季凉感慨地笑道,“我们是不是挺有缘分的,不出半月,又见面了。”
“莫说缘分,有缘无分,”沐青樾打了一个哈欠,“好困。”
“你最近很累么,在马车里都能睡着。”季凉目露关切。
“只是想眯一会,没想到就睡着了。”沐青樾自顾自地走出轿子。
外头的小太监已经不在,方圆几里也没什么人,唯有纤云宫门口站着两个看上去与季凉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
看她们的着装打扮,锦缎绸裳,虽简单,但上乘,可见并不是宫女。
“我是来迎你的,见你迟迟不出来,便进去看看。”季凉跟在沐青樾身后解释。
“迎我?”沐青樾转身逗乐,“殿下能亲自相迎,实在是太有诚意了,不过我觉得,这要是能去我家迎我,会更有诚意一些。”
季凉笑道:“你若想要我去沐府迎你,要不你再坐回去,我们重来一次。”
沐青樾忍不住笑出声:“真有你的。”
他回过身,刚迈出一步,一声响亮热情的招呼扑面而来。
“沐三公子好!”打招呼的是站在纤云宫门口的一个梳着双髻,身着粉裳的姑娘,她快速地奔了过来,主动笑着介绍,“我叫孟里芜,是表哥的表妹。”
“表哥。”沐青樾光听进表哥两个字了。
“嗯,四皇子是我的表哥,”孟里芜说完,又指了指立在宫门边的另一位梳着单髻,身着红装的姑娘,“那是我姐,孟里荒。”
沐青樾瞧向孟里荒。
本是茫然注视着他们的孟里荒,一接收到沐青樾的视线,立马漠然地瞥开了眼。
这两姐妹的性子还真是南辕北辙,一个热情的像六月的烈阳,一个冷漠的像腊月的冰雹。
模样倒是相似,只不过妹妹眉眼偏圆润,看起来有种类似珠玉的莹润美。
姐姐更漂亮些,眼角眉尾微微上扬,有着一种血色荆棘般刺目的烈性美。
沐青樾侧过身,用手挡住嘴巴,悄悄地对季凉道:“她似乎不大喜欢我。”
这话被耳尖的孟里芜听了去,她抢着回答,“哈哈,我姐她就这样,整天拉着张脸,你不用理她,理我就行。”
孟里芜笑不捂嘴,一排牙齿白的亮瞎沐青樾的眼。
“你倒是可爱,”沐青樾心血来潮地说道,“不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不许打芜儿的主意,”季凉接过沐青樾的话头,“不许喜欢她。”
“凭什么?”沐青樾不服。
季凉无视旁人,柔声笑道:“因为,你若是要喜欢,就只能喜欢我。”
沐青樾呆立,气笑,“季凉,你没完了是吧……”
“放肆!”沐青樾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孟里荒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喝。
“谁允许你这么直呼殿下名讳的,没规矩。”孟里荒冷着脸走下台阶,话音如尖刀一般锐利。
“荒儿,不得无礼。”季凉淡淡道。
孟里荒一瞬哑口无言,皱着眉看向季凉。
没看到他眼中的神色,倒是被他脸上的红印一惊。
先前离得远,她未所觉,走近了才发现那般明显的巴掌印。
“你干的?!”孟里荒怒气上涌,当即责问沐青樾,转眼便取下腰间的银链鞭,不由分说地就朝沐青樾甩去。
沐青樾目瞪口呆,孟里荒这架势,就像是要将他劈成两瓣。
鞭子落下之际,沐青樾下意识地躲开,不过在那之前,季凉已经替他挡去了这一劫。
“荒儿,你是最懂礼数的。”季凉松开手中的银链鞭,温水般的双眸里隐隐涌动着一丝不悦。
“可是他竟然敢打您,”孟里荒不甘地收回银链鞭,将脸撇向一边,低声道,“他怎么可以打您。”
沐青樾的笑声跟随而至,孟里荒从狠辣秒变温顺的样子,太好玩了。
“你敢笑我?”孟里荒又瞬间变作狠酷,她不敢再贸贸然对沐青樾动手,只能将眼神化作冰箭。
沐青樾收敛笑意,“我从不笑漂亮姑娘,我是赞赏你……”
沐青樾还有后话,季凉却是不想再让他说下去,温声说道:“走了,带你去你的寝殿。”
说完淡淡地看了孟里荒一眼,牵起沐青樾的手,进了纤云宫。
沐青樾被动地跟着走,视线往下,落在季凉的手上。
不是……季凉牵他手,牵得也太自然了吧……
沐青樾赶去心中不自在,装作自在地抽回手。
抽得很轻松,季凉本身就没有握得很紧。
他回过头,嬉皮笑脸的对孟里荒道:“孟大表妹的火气,实在是大,刚才你那样子,我还以为你快要喷火了。”
孟里荒气得又想要动粗,孟里芜及时拦阻,笑容灿烂的做着和事佬。
孟里荒硬生生地忍了下来,但不是因为孟里芜拦着,而是因为她对季凉唯命是从。
刚才季凉看她那一眼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
“大表妹,你长得这么漂亮,”沐青樾又笑盈盈地加了一句,“就是太凶了,这可不好。”
孟里荒怒意猛增,却是不再言半个字。
“青樾。”季凉回过头唤他。
沐青樾缓步进门,还不忘朝孟里荒落下‘关心’,“大表妹不用担心,我擅长给姑娘去火,大表妹要去火,记得来找我,保证你脱胎换骨。”
孟里荒整张脸忽红忽白,低声轻喝,“真是轻浮。”
“姐,你这是干嘛,”孟里芜拉住孟里荒,待沐青樾他们走远后,劝道,“表哥脸上的那个巴掌印,我早就看到了,他根本就无所谓,我们又能怎样。表哥喜欢沐三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见孟里荒无言,孟里芜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姐姐,我们只能是单纯替表哥做事的人。你比我懂事多了,应该明白的。”
“我当然明白,”孟里荒静下心来,“我怕沐青樾会给殿下带来危险。”
孟里芜闻言,搭在孟里荒胳膊上的手紧了几分,开玩笑似的道:“如果他给表哥带来危害,姐姐,会杀了他么。”
此话让孟里荒心惊,她未曾那样想过,无论做什么,她都只听季凉的。
她抬眼观察孟里芜,可眼里的孟里芜依旧是那副活泼烂漫的模样。
季凉带着沐青樾去往偏殿,纤云宫很大,是整个皇宫最大的后妃宫殿。
季叙赋予杜婳至高无上的尊荣,除了后位之外,她几乎什么都拥有。
但这并不是因为季叙喜爱杜婳,而是因为先帝季世留下的一道遗诏。
遗诏的内容代表着先帝对杜氏的偏爱,这其中涵盖的,也不仅仅是杜婳一人,还有杜婳背后的家族。
众人皆无疑心,只道先帝如此重恩杜氏一族,是因为感念那个与他一同打江山,治天下的梁善王杜瞭,也就是杜婳的哥哥。
杜婳无疑是令人羡慕的,可是,她的心里,有一根能将人杀死的刺,这根刺极其讽刺的宣示着,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是浮影。
纤云宫的华丽,只不过是笼住黑暗的一层皮。
沐青樾观赏着纤云宫的一墙一瓦,突然用手肘撞了季凉一下,笑道:“你那个孟大表妹,远看是美人,近看是爆竹,会炸。”
“她从小就被母妃带进了宫,比较注重规矩。”季凉淡笑。
“从小就在宫里?那她的父母呢?”
“都不在了。”
“她们竟然是孤儿,”沐青樾静了一会,突然贼兮兮地道,“她很明显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季凉不是很在意地笑笑,很笃定地说:“其实荒儿,并不是喜欢我。”
沐青樾不认同道:“你这是当局者迷。”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喜欢她。”季凉道。
“她若喜欢你,你不喜欢她,你这就是辜负了她。”沐青樾脱口而道。
“你的意思是,她喜欢我,我就得喜欢她么?”季凉轻笑,“那么,是不是我喜欢你,你也得喜欢我了呢,你不喜欢我,便是辜负了我。”
“……”
沐青樾真想打自己一巴掌,往后和季凉说话可不能敞开了说,得深思熟虑一番。
他随手摘了一片曲廊小径旁的枯叶,“我能不住这么。”
“太子住在这,我也方便照顾你。”季凉的言下之意,便是不行。
沐青樾转着叶子,笑道:“我哪里需要你照顾。”
“小心手,这树的叶子很锋利的。”季凉拿走沐青樾手里的树叶。
一阵风吹过,树叶随风而落,刚好落到迎面而来的杜婳脚边。
季凉见到杜婳,微微俯身见礼,又向她介绍沐青樾。
沐青樾抬眼而望,面前的杜婳,仪态大方,端庄娴宁,当真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
杜婳很快注意到了季凉脸上的巴掌印,她神色微愣,但没有过多的言语和行为。
她的视线又转落到沐青樾身上,见沐青樾没有要向她行礼的意思,也不现怒气。
沐青樾也不是故意不见礼,只不过这刚入宫,不大习惯,若要他学着季凉那般规规矩矩的行礼,他没准还能笑出来。
杜婳笑了笑,不现生疏地说道:“沐三公子往后在这纤云宫,不必拘束,你和凉儿的年纪差不多,肯定投缘。”
和季凉投缘?沐青樾想笑,也真的笑了一声,随意道:“是挺投缘的,殿下人挺好。”
沐青樾说着偷看了季凉一眼,季凉也刚好看向他,眸中满是说不清的笑意。
“投缘就好,”杜婳委婉笑道,“本宫有些话要与凉儿讲,就让小阮带你去你的寝殿吧。”
杜婳身后的宫女上前一步,恭敬引路。
杜婳一直笑看沐青樾远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掩下笑容,眼里有明显的怒色。
“你的脸怎么回事?”杜婳直截了当地问,也直截了当地断定,“沐青樾打的。”
“他不是故意的,”季凉无所谓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还为他说话,”杜婳瞟了一眼季凉的脖子,上头有浅浅的印痕,“你脖子上的咬痕,本宫之前问这是何人所为,你让本宫别过问,想必也是他了。他真是太放肆了!”
杜婳目露暗光地试探,“你们何时有的交集?沐青樾两个多月前来的瑶都,而你这段日子,时常不在宫里,也是和他有关?”
季凉默认。
杜婳神色微暗,“凉儿,先前你要本宫配合你,把沐青樾弄进宫。本宫以为,他是一颗有用的棋子。可似乎并不是这样。”
方才季凉看沐青樾的眼神,她这个做母亲的,可是看得清楚明白。
季凉毫不掩饰地说道:“我喜欢他,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喜欢。”
“荒谬!”杜婳怒极甩袖。
杜婳回想起她所知道的季凉和沐青樾第一次相识的经过,不可置信道:“你那时候才八岁,懂什么是喜欢。”
“八岁的年纪,可以懂得怎么去害人,怎么去杀人,就不可以懂得什么是喜欢了么。”季凉淡淡道,“而今,我也才十六岁,母妃觉得,十六岁的年纪,又该是如何的。又该去懂些什么,是不是只能去懂得,我一定得懂的那些。”
婳妃按捺住火气,缓声道:“你一向都很明智,本宫和你说过的,不要对任何人动情,别学你父皇!”
季凉道:“儿臣自有分寸。”
杜婳脱口而道:“沐青樾和你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季凉笑了一下,淡淡的又似是沾染了某种悲凉,他反问道:“那母妃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杜婳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言语,想说些什么,一时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季凉一笑置之,“请母妃放心,我让他进宫,是出自于喜欢,但他成为岸儿的伴读,这对于我们来说,也不是全然无用。”
“怎么说?”
“岸儿在这皇宫是寂寞的,如果他的身边出现了新鲜事物,他定然很欣喜,他会很喜欢青樾。”季凉道,“而青樾不守规矩,岸儿就会很麻烦,襄儿不是总一门心思的挑他的错处么。青樾能进一步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
杜婳否决道:“完全没必要,现在不是已经成功的让季岸当上太子了?这就已经进一步激化季襄和季岸的矛盾了。”
“如果岸儿没有真实的错处,襄儿和他之间,永远只会是小打小闹,这对于我们以后的计划来说,并不利。青樾可以让岸儿犯错,即使是小错,襄儿也会抓着不放,至于事情如何演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婳妃的面色稍微缓和,漫笑道:“说到底,你还是利用了他。”
“我没有这么想,我永远都不会利用他,”季凉辩道,“此刻我对您说这些,也只是希望您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我何曾干涉过你,只是凉儿……”杜婳咽下火气,委婉道,“你行事一向缜密,从未有过差错,你此刻让沐青樾待在你身边,太失策了,你就不怕他会知道些什么。”
她一直过着风平浪静中暗潮汹涌的日子,而季凉是海浪中的风,她决不允许他偏离方向。
可她也明白,若非季凉自愿,她永远也做不了引风人。
“他不该知道的,儿臣不会让他知道。”季凉深知此刻将沐青樾弄进宫并不妥当,但他还是这么做了,没有丝毫的权衡利弊,念头几乎是在沐青樾说要游走天下时顷刻产生的。
若沐青樾一直定居烟城,或是瑶都,他多少能知道他的下落,可一旦沐青樾居无定所,他便有可能就此失去他的消息。
他不能让沐青樾去往那些他不得而知的地方。
“请母妃记得,”季凉往偏殿走去,“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他。”
杜婳哼笑,季凉这话都摆到了台面上了,她便不能有任何动作,更甚至,她要多一份心去照拂沐青樾,若有差错,说不清的就是她了。
她无法去估量后果,她万不能失去季凉。
杜婳原地沉思,突然想到了什么,紧赶几步,追问道:“你是不是一早便想着,借那个计划将沐青樾弄进宫?此刻想想,沐耘可以不用消失的,他替季游求情又如何,狱中有霍千凡在……”
季凉顿住脚步,“请母妃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