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樾看不到外头发生的事,只能竖耳静听。
先是一声膝盖触碰到地面的重重的闷响,紧接而上的是绝望而又慌张的求饶,言语刹染哭腔,“陛下恕罪,臣妾无心的,请陛下绕过臣妾!”
这外头竟是突然出现了一位妃子,下跪的显然是她。
“陛下,夷妃为何会突然来这,事情应有蹊跷,”是沐耘的声音,他劝道,“还请您查清楚。”
“对!是有个小太监告诉臣妾,说陛下在宴席上喝了点酒,要召臣妾来御书房。臣妾许久未见陛下,激动于心,未能明辨真假,请陛下明察。”夷妃的声音因慌张而发颤,“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哪个小太监。”季叙道。
“面生,臣妾不识,若不是由他带着臣妾来御书房的,臣妾怎敢过来,请陛下明察啊!”夷妃言语慌张,又像悟到了关键似的猜测道,“会不会是季游的人,一定是他,是他想要害臣妾,他恨臣妾,要臣妾死啊,请陛下彻查!”
沐青樾戳了戳季凉,用眼神询问他这是什么情况。
季凉回以相同的疑问。
沐青樾竖起耳朵继续听,良久才传来季叙的声音,“沐耘,你先回宴上。”
“陛下……”沐耘欲言又止。
夷妃慌忙插嘴,“沐将军救我。”
沐耘还未开口,便被季叙阻止,“你先回去,朕会查清楚。”
安静了一会。
沐耘道:“臣想先回府了。”
“准了。”
沐耘走后,季叙的语气比之前冷硬了许多,“夷妃,朕本可以留你一命。朕与沐耘的事情,朕无畏旁人知晓,甚至朕希望,世人都知道。”
“陛下要臣妾如何,臣妾便如何,望陛下饶了臣妾,”夷妃不断求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突然扬声,“陛下,臣妾有岸儿,他才十岁,需人照顾。”
“沐耘不想让世人知道朕和他的关系,虽然他替你求情,但朕知道,他在意。”季叙直白道。
“陛下!”夷妃的声音凄厉而悲哀,“岸儿还小啊,陛下,臣妾可以半步不出殿门,臣妾可以服食哑药。”
“你若变成那样,还怎么照顾岸儿,岸儿也不小了,”季叙绝情道,“你若不放心,岸儿,朕会交由他人照顾。
朕相信你说的,那个带你来的太监,朕会查明,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者,如果游儿与此事有关,朕也绝不放过他。”
季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沐青樾只听到他说了一句,“从今天起,岸儿便是太子,他日他若有治国之才,若不犯错,这个决策就不会变。”
“岸儿天生纯懦,他当了太子,那便是个靶子!”夷妃哀声呼喊,“若陛下当真如此无情,要臣妾赴那黄泉,臣妾只能认命!但请将岸儿交由婳妃照顾。”
在这宫里,她只与婳妃交好,也打心眼里认定了婳妃的贤良淑德。
一阵静谧无声后,夷妃的低泣声回荡整个御书房,“一定是季游,一定是他,报应啊,施夷,你真的该死!”
话音方落,便听得一个重重的巴掌声。
夷妃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后,苦笑了起来,拖沓的脚步声缓缓退到门边,愈渐远去。
御书房唯剩沐青樾和季凉两人。
“陛下这是要杀了她。”沐青樾的话语是肯定的。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形却可怕的死亡之气,比沐项曾经与他说过的千军万马逼近的气势还可怕。
他忽生感慨,皇宫是座牢笼,困在里头的人,生死不由己。
他一向活的肆意,不喜束缚,如他这般性子的人,宁常住沙漠荒野,也不愿久居皇庭深宫。
“夷妃知道了这个秘密,父皇不会留她,”季凉平淡道,“你现在知道父皇对沐将军的感情了么。”
沐青樾不想提这个,他侧靠书架,双手抱臂,瞧着季凉,将心中的一些疑问提上心头,“你怎会知道,今晚御书房会上演陛下和我哥乱搞的戏码?”
言毕又瞬间理清了思绪,“你说你很喜欢来这看书,那么,在此之前,你是不是看到过我哥和陛下乱搞?所以,你便认为,这次我哥回来,说不定就会和陛下来这御书房乱搞,对不对。”
“确实如此,”季凉补充道,“从沐将军入朝为官起,他和父皇偶尔会在入夜后来这。一年前,沐将军去了边关,这里便清静了许多。他们许久未见,所以今晚,定是会来这。”
“他们居然在一起搞了八年?”沐青樾惊呆,“你也是够厉害,不动声色地听了八年。”
“我只是偶尔会过来,也不是次次能遇到。”季凉解释道。
“那你明知道他们今晚会在这,还来。”沐青樾话音不善,“还诱骗我过来,故意膈应我是吧。”
“我只是纯粹想来看书,”季凉无辜道,“恰巧在路上遇到了你,想着这出戏里的人,是你的哥哥,便告诉了你戏的事。你自己随我来的。”
“什么时候不能来看书,你偏挑今天。”沐青樾半信半疑地叹服道,“你也真是个能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看的下去书,真是佩服。”
“我看我的书,其他的东西,我一概无视,那并不会影响我什么。”季凉笑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只是今日,你在我身边……”
沐青樾及时喊停,“赶紧把嘴巴闭上。”
季凉却是再次靠近他,故意笑道:“在刚才那样的环境下,你更好看了。”
“离我远点。”沐青樾多想高声骂他一句,但他明白,高声叫嚣是没有实质意义的。
他应该给他一拳或是劈他一掌。
“生气了?气得眼睛都冒火了,真是半刻都说不了实话。”季凉的脸离得沐青樾极近。
沐青樾躲开季凉,早知道就不把辣椒粉都倒完了,不然他出其不意的随便一洒,就可以让季凉体验一下眼睛冒火的滋味。
“你在想什么?”季凉笑道。
“想揍你。”沐青樾将话语付诸于行动,他用力握拳,准备给季凉一个教训。
“你这是以下犯上,我可以治你的罪。”季凉轻松地擒住沐青樾的手腕,反制于沐青樾的身后。
沐青樾的另一只手企图再攻,季凉一笑,单手握住他的手腕,同样反制于身后。
沐青樾半点反击的余地都没有,他彻底确定,他俩的武功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季凉的双手禁锢着他的手腕,将他抱了个满怀。
季凉柔声笑道:“但是我喜欢你,所以恕你无罪。”
沐青樾简直无语至极,既然正大光明的打不过,那便来个猥琐黑暗的。
眼神刷过季凉白嫩的脖子,沐青樾磨了磨牙齿,无所顾忌的张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季凉吃痛,闷哼出声。
沐青樾露出得意的表情。
季凉忍痛惊奇,“你居然这样咬我。”
沐青樾得意,“还不赶紧放开我,要不然我再来一口,咬断你脖子。”
“你能一口咬断我脖子么。”季凉松开沐青樾,望着沐青樾浅笑,不知在想什么。
“你可以试试。”沐青樾挑衅。
季凉笑着叹道:“你好歹也是懂诗画的人,言行举止这般不雅。”
沐青樾反驳,“难道懂诗画的人,行事就得文雅么。我就是个俗人,恰巧懂一点诗画罢了。”
季凉加深了几分笑意,“你这样挺好的,我受的了,也很喜欢。”
“我受不了。”沐青樾接得极快。
季凉的脖子渗出了点点血丝。
沐青樾扫了一眼,强行无视,他咬的很有分寸,并没有下狠嘴,虽有破皮,但并不严重。
“说正经的,”沐青樾正色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无视圣旨,来这看书听戏的事情告诉陛下么。”
“你不会的,这样做,对你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你如果去向父皇告密,那便等于告诉父皇,你也违抗了他的旨意。最重要的是沐将军,他不会想要你知道这事,”季凉缓缓笑道,“你应该懂得保密是为上策。我知道你是个有脑子的人。”
“说的这么肯定,这种不确定的事,最好不要太肯定,毕竟你不了解我。”沐青樾嘴上反驳,心里认同,告密一说,不过是个玩笑。
“我那么肯定的说,你是个有脑子的人,你这样反驳我,是想告诉我,”季凉笑道,“你其实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么。”
沐青樾气笑,“我说的不是这个!”
季凉轻笑一声,“你若真想告密,我不会让你有机会说出口的。”
一句威胁的话,配合着季凉暖阳般的笑容,几乎没有半点威慑力。
“怎么,这是想杀人灭口?需要我把脖子洗干净么?”沐青樾无所畏惧。
“我喜欢你,怎会杀你。”季凉神色染光,流露出一丝真挚。
沐青樾,“……”
季凉笑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沐青樾想了想,严肃道:“你不奇怪那个夷妃?知道陛下和我哥这件事的,应该只有你。按照刚才夷妃所说,她来这,是被人坑来的,而那个坑她的人,她好像十分认定是一个叫季游的。这个季游,是皇子吧?他如果真是坑她的人,那么,他便和你一样,是个知情者,可他又如何知道的,又为何要害夷妃?夷妃好像说,他恨她,为何?”
沐青樾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季凉。
季凉不躲闪的回看他,淡定道:“季游是二皇子。他如何知道父皇和沐将军的事,我并不清楚,至于他恨夷妃,是因为夷妃杖毙了荷年。这事在宫里,几乎人人皆知。”
沐青樾速接,“荷年又是谁?”
“二哥的男宠。”
沐青樾尬笑,“你们宫里人,是真会玩。”
“百泽很多达官贵人家,都有男宠男侍。”季凉坦然道。
“这个我知道,男人有什么好玩的,纯属对感情不负责任,”沐青樾顺嘴开玩笑道,“既然那么多人养男宠,你怎么不养一个玩玩。”
季凉配合着应道:“嗯,要养就养你。”
“这你就别做美梦了,”沐青樾玩笑似的反问,“不如换我养你?让我玩一玩你,玩一个皇子,感觉应该会不错。”
季凉微怔,认真含笑的目光透进沐青樾的眼里,“好啊。”
沐青樾不着痕迹地避过他的目光,真是活见鬼了,他抽什么疯,自己挖坑往里跳。
沐青樾满不在乎地说回正题,“按照你说的,因为夷妃杖毙了荷年,所以夷妃就认为,是二皇子季游害的她,季游想要她死,是吧。”
“二哥很喜欢荷年,他确实是最有可能害夷妃的人。”季凉淡然无异的表明着,此事实属因果相连的生杀,是在情理之中的。
“若真是这样,那么,季游到底是怎么知道陛下和我哥这么秘密的事。”
季凉再言,他并不知道这一点。
“那我就不跟你废话了,我要走了,今天真是‘多谢’四皇子殿下让我看了这么一出惊心的好戏,改天一定双倍回请。不过,应该不可能了,”沐青樾率先走出书架,随便丢了一句,“我要离开瑶都了。”
“为何离开。”季凉紧跟而出。
“不想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天下那么多的河山,不去看看可惜了。”
还有,找人。
这些年,他一直想去寻找他的亲哥哥沐玄榆。
“什么时候走。”季凉追问。
“再过一个月吧。”沐青樾跨出门槛。
“沐青樾。”季凉叫了他一声,语带笑意。
“干嘛。”他回头。
“我真的喜欢你,”季凉微笑,似是久别重逢般的柔声说道,“我的心,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跳得很快,你让我追你吧。”
沐青樾失笑,“我警告你,你别撩我。”
季凉继续笑道:“能与你说那么多的话,我很高兴。”
沐青樾没细想,干笑一声,听过就罢,风似的离开了御书房。
沐青樾的背影消失后,季凉沿着御书房外的花坛看了一圈,目落坛边,一个精巧的玉坠出现在他的眼中。
季凉勾唇淡笑,微阳落洒其身,他的脸上满是运筹帷幄的奕奕神采。
而在这种神采下,他的眸中又不自觉的泛出几缕悲戚之色。
沐耘没有即刻回沐府,他在宫中小心翼翼地找寻着沐青樾的身影。
先前在季叙设宴之时,他便禀明自己带了沐青樾一同进宫,季叙听后,便让沐青樾一同入宴。
只不过那时候,殿外早没了沐青樾的人影。
沐耘甚是头疼,他这个弟弟从小肆无忌惮惯了。
宫里不比外头,哪是他能胡闹的地方。
沐耘寻了半天,都没能寻到沐青樾,他在宫门口等了一会,想着沐青樾也许觉得宫中无趣,走了也说不定。
这样一想,便动身赶回沐府瞧瞧在说。
季叙回到宴上,发现沐耘真的走了,心中一阵空落,但面上并无异样。
他挥了挥手,唤来身侧的太监曹有。
曹有立即躬身听候吩咐。
季叙朝他耳语了几句。
曹有领会其意,退出了大殿。
曹有一路踩着月光,低着头拐进一间屋子,不一会,他端着一个放着白玉壶盏的托盘走了出来,迎风赶往夷妃所住的沁灵宫。
他十四岁进宫,在这个宫里待了十六年,从起初的默默无闻到成为季叙的心腹,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这宫里的很多事情,能说的不能说的,明的暗的,他都看得无比明白。
他这些年,做人谨言慎行,做事谨慎细心,堪称季叙手里的一把好刀。
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季叙秘密而不死的人,有些事情,季叙不能明着去做,便只能让这个甘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忠奴去做。
月光伴着他进入沁灵宫,宫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手上的白玉壶盏在月色中散发着无声的诡异。
沁灵宫静的很,里头所发生的事都被那扇沉重的宫门所隔绝。
片刻后,宫门再次打开,曹有迈步而出,不过须臾,沁灵宫便响起了宫女的低泣声。
曹有的身影渐渐隐于宫道尽头。
整个廊道,砖石无声,曹有不曾发现,在沁灵宫外的拐角处,有两个人淡定安然的见证着他的来去,冷漠无感的闻着沁灵宫的哭声。
“凉儿,如你所料,陛下真的赐死了施夷,希望接下来的一切,都能够顺利进行。”穿着宫装的美妇人,体态匀称,容颜绝丽,虽已芳华不在,但婉约的妆容几乎遮盖了她脸上的岁月纹痕,让她美的犹如百园杜鹃齐相绽放。
她便是季叙后宫中最端庄娴宁又仁德有义的一位妃子,也就是季凉的生母,杜婳。
“很久之前,我们就没有退路了,若不顺利,如何安生。”季凉的唇边,浮着淡到无痕的笑意,淡然的眉目下,隐藏着世人未觉的不清的善恶。
“谁让我们只有一条路呢,这条路走到头,才是活路。”杜婳嘴畔浮笑,却是阴冷的笑,她缓缓收起笑容,吞下一口愤恨的气。
两人回到杜婳的宜琇殿。
杜婳问道:“凉儿,有件事我要问你,先前你说过,陛下要是派曹有暗查夷妃这事,就一定会发现霍千凡掉下的那块玉坠,继而查到季游的头上,一切水到渠成。
现在想来,就算没有那块玉坠,曹有也定会查季游,毕竟季游和施夷有仇。你让霍千凡故意掉下那玉坠,未免有些画蛇添足了。
曹有是个机敏的人,一定会觉得,玉坠出现的太过巧合,太过刻意,难保他不会怀疑此事是嫁祸。”
“若没有玉坠,曹有便没了证据证明此事与二哥有关。”季凉缓缓道,“带着玉坠找上二哥,事情就会顺利些,至于曹有到底如何作想,无所谓的,这么拙劣的陷害,他和父皇怎会看不出来。
我的目的,本就只是想要二哥在父皇面前变作知情人。父皇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人的,不是么,真相如何,其实没那么重要,他往下查,又能查到什么。”
杜婳仍是留有疑虑,“霍千凡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吗,毕竟是要他去死,他要是出了差错,临时倒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他不会的。”季凉淡淡道。
季凉没有告诉杜婳,关于霍千凡的生死,是有转机的。
倘若杜婳知晓,她便绝不会让淌过浑水的霍千凡活着出宫。
他始终欠霍千凡一个自由的人生。
杜婳就此事也不再多言,季凉做事向来稳妥,只要季凉不去沾染影响人心的情爱,她可以在他面前退一万步。
窗外森冷的月光照亮杜婳绝丽的面容,好一副沉在冰刺下的温婉端庄。
“凉儿,”杜婳思索再三,说出了她早就猜到七分的一个疑问,“你又为何要让霍千凡,准备一番好听的说辞。到时候曹有去查季游,直接让霍千凡指认是季游指使他,引施夷去御书房的不就行了,就算季游辩驳又如何,反正他都会变成知情人,结果都一样。”
“母妃心里明白,又何必问。”季凉淡淡道。
“你是不想让季游,为霍千帆的背叛而痛心吧。死都要死了,还管他痛不痛心。”杜婳一瞬绽笑,黑夜里黯红的唇色衬的她的笑容有些可怕,“凉儿,在这皇城深宫,想要做个干净善良的人,实在是太难。
我们本可以远离这些肮脏污秽,可是先皇不给我们这个机会。本宫早就和你说过,你不需要善良,更不需要亲情,任何感情都不需要。”
季凉漠然地笑了一下,垂眸离去,笑容逝于夜色中。
杜婳翩步跟出门,“还有那个来银,你得赶紧套住他,如果有必要,你就对他异术,用最简单的,有用的,应该不会伤到你……”
“没有必要,”季凉微叹,“母妃,是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
杜婳急忙解释,碎碎细语。
季凉不予回应,没入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