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絮柳纤月般的身影,除了季凉还会有谁。
沐青樾心中大喜,同时又生疑问,季凉不是去西朝宫了么,怎会出现在悬崖下。
疑惑间,只见季凉往火堆里不知加了一滴什么,火云迅速化作火龙,凌空直窜,逐渐聚拢,缠在焚烧的物体上,隐隐勾勒出它的形样。
沐青樾震惊地瞪圆了眼,眼中所视之物,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具尸体。
沐青樾愣神许久,脑中混乱,忽又灵光一闪,似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如梭窜入,他不由地微微侧首,望向身后。
他所望的方向,正是有无数尸体的地方。
从此处望去虽是看不见那些尸体,但那些尸体的样子,还是随着他的回想缓缓的现在眼前。
如果说,那些尸体全部都是下狱关押的重犯,那么,刚死的霍千凡也应是在其中才对,可除了卢恪之外,其他的尸体都不像是刚死的。
他虽不知霍千凡长相如何,但他可以肯定,这满地的尸体中,绝对没有霍千凡。
沐青樾落目那堆燃烧的火焰上,季凉在烧的,是霍千凡么……
诸多想法冒出心头,但未成形,便被另一种最为可能的想法盖过去了,只有与之相关,才是正常的。
沐青樾晃了晃了头,暂时没深想,他扯着嗓子高呼了一声季凉的名字。
他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显得有几分空灵。
天上的云在缓慢浮动,底下的季凉悄然回眸,银绣锦裳拂风轻扬,湮没了几分荒田昏云的苍晦。
季凉远远地仰望沐青樾,眼中掠过疑虑与惊异,一番思索,又转换成清明与担忧。
沐青樾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些尬然地朝他喊道:“我刚才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了。”
季凉没说任何多余的话,只留下一句,“别待在崖边,我上去找你。”
说完便隐于崖壁,溪畔只剩燃烧着的火堆。
沐青樾探头瞧了一眼崖下,看来下面是有路可以上来的,这也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
沐青樾退离断崖,脚踝处的酸痛抢夺着他的思维,他随便找了个地坐下,面朝着他之前没探过的方向。
他忍痛脱掉被撑到最大幅度的鞋子,本是窄瘦的脚,此刻肿胀的像一个在蒸屉上保温了许久的掺了辣椒粉的粟米馒头。
沐青樾用手指轻轻碰了下从内散发着热度的脚,疼痛分外明显,应该是扯到筋了,刚崴之时还不觉什么,时间越久便越痛越肿,恐难正常走路。
按理说五日病可愈百伤,伤筋不属命脉伤,该是能治愈才对,他转动了下胳膊,还有些疼痛。
季凉来的很快,正是从沐青樾面朝的那个方向而来。
沐青樾低着头观察着自己的脚,季凉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才发现他。
季凉半蹲下来,扫了一眼沐青樾的脚,捧起来查看,关心道:“心口疼么。”
沐青樾被逗笑了,“你这问的好像我的心长在了脚上。”
他收好自己的脚,“你别碰我脚,这姿势好奇怪。”
季凉却是没有笑意,“从上头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着季凉认真的模样,沐青樾无所谓道:“有那些尸体做垫背,就是脚扭了而已,反正我吃了五日病,应是没什么大碍吧。”
“普通的扭伤,外伤,一个时辰就会痊愈。”季凉面色尚缓,暖融的关怀如晚霞匀照着沐青樾,“怎么出来的?为何会来这宫后荒山,又为何会摔下来?”
见沐青樾发丝略湿,心下明白了大概,顿生无奈,“这么冷的天,你往水里跳?也不怕冻着,冻着了我会心疼。”
“……谁让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去西朝宫,还说什么人多会乱,我看你是有什么秘密吧。”沐青樾悻悻道,“你不让我出去,那我只好想办法出去。半道上倒霉的碰到了季散,那小子说带我去西朝宫,结果给我带到了荒山,骗我说西朝宫有什么后门可以走,自己轻轻松松走人,我呢,绕了半天。”
沐青樾指了指他掉下来的地方,“绕到了上面,一不小心被石头扭到脚,就摔下来了。”
“你这么容易就被骗么,想来也是你自己玩心重,知道他骗你,还偏要跟着他,”季凉避过某些字眼,把沐青樾未说的猜了个透彻,“季散怎会无端骗你,你是不是惹到他了。”
“我就说了他喜欢的人老而已,”沐青樾摸摸脖子,“他一开始还想掐死我。”
“什么。”季凉暗下眸色。
沐青樾垂眼看着脚,无从领略季凉的神色,“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对我动了杀心,后来又说只是开玩笑,还乱说什么舍……”
沐青樾及时打住,下意识地讲不出舍不得三个字。还有季散说的那些什么会对季凉动情的话,此刻当着季凉的面想起来,也甚觉怪异。
“舍不得么。”季凉不知怎么的笑了一声。
沐青樾抬眼看他,“你不用笑,你和他也差不多,某些话还不是说的没个正形。”
“我和他怎会一样,”季凉辩解,“我对你是真心的。”
沐青樾自动屏蔽这话,“你说你要是不拿我辣椒粉,我或许还能对付对付他。”
“抱歉,”季凉拿出身上的辣椒粉瓶,还给沐青樾,“你见到的那个他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
“一个宫女,二十几吧,脾气也很大。”沐青樾回想道,“我觉得她不是个宫女。”
沐青樾又道:“感觉季散很喜欢她。”
“嗯,季散性子暴戾,不宜交好,离他远些。”季凉问了大概,心中对宫女一事,已是了然。
沐青樾假笑道:“那是不是我们四殿下最温柔,脾气最好,最宜交好了。”
“你要是能与我在一起,就更好,”季凉不给沐青樾反驳的机会,温声道,“我先送你回去。”
着手想要抱起沐青樾。
沐青樾用手一挡,“你扶着我走就行。”
季凉也没有强行抱他,扶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沐青樾刚一站起,就发觉不对,他的脚肿的根本无法穿上鞋袜,想自己走,就只能赤脚。
他抓着季凉的手臂,扭伤的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纠结着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若真赤脚,那他这脚还能要么。
季凉自是知晓沐青樾的难处,他落下几丝笑意,很明显的故意道:“能走么。”
沐青樾给了他一记眼刀,赤脚就赤脚,划破了皮就当散散热,有五日病傍心,死不了就不是什么大事。
刚要赤脚落地,季凉便锢住他的腰,探手穿过他的膝弯,将他抱了起来。
沐青樾身体悬空,心也跟着悬空,“你能不能不这样抱我,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大姑娘。”
“我没有将你当成女子。”季凉正经解释。
“那你别抱我。”沐青樾虽嘴上犯犟,但他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反抗,他真心觉得不用自己走路的滋味很是不错,只是他的心,还未能安稳的接受被男子这样抱着走。
若是换个方式,某种不自在便会好很多,“不如你背我吧,我不是还欠你一场好戏么,改天出了宫,请你看好戏,青楼冰美人缠斗佛寺俏和尚怎么样。”
“这是什么怪戏。”
“这可是不言馆当前热戏,真人真演,惟妙惟肖,每天都在上演,”沐青樾调笑道,“保你看了不后悔。”
季凉稍作停留,默然地看了他一会,笑道:“我不感兴趣。”
“那就可惜了,”沐青樾催促道,“但是你还是背我吧,快点。”
“我背不动你。”季凉面不改色地说着不可信的话,朝来路走去。
“真有你的。”沐青樾明白多说无益,也不与他多逞口舌。
沐青樾盯着季凉,想了想,还是问道:“季凉,你不打算说么,我都看见了。你说去西朝宫,怎么会在崖底,还……烧尸体。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去西朝宫,是不想让我知道你要来这么。”
季凉知道沐青樾对此肯定要问个明白,从他看到沐青樾出现的那一刻,便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去解释,“我是要去西朝宫,但先来了这。不让你去西朝宫,是真的因为你不适宜去。”
无论沐青樾猜到多少,答案只会也只能是那一个。
“那你为何要烧尸……”沐青樾不想兜兜绕绕的,干脆说个敞亮,“烧霍千凡?”
“你既已猜到那是霍千凡,”季凉丝毫不否认,淡定从容地引导着,“又怎会想不到二哥。”
沐青樾不做声,他自是想到了季游,将这事与季游搭上联系,才能构成他所认为的最可能,也最正常的想法。
于他而言,别种想法,是无论如何都安不到季凉身上的。
“你也应该猜到了这里的尸体,都是惩教宫下狱的重犯。”季凉不急不缓,半真半假地诉说,“霍千凡生前,和二哥在一起的时光,也算是美好,所以我想将他的骨灰,与二哥,合葬。”
“你确定季游对他,真的是真心?真心还要拉他搭上性命。”沐青樾不理解,“也许是真心吧,但是抵不过他报仇夷妃的心。不过你这样做,也挺好的,让霍千凡有个地方安葬,好过曝尸荒野。
对了,我刚才还看到了卢恪的尸体,他的身上有很多的鞭痕,按理说陛下既是要处死他,又为何要将他打成那样。”
“有可能,”季凉道,“是父皇直接对他施以了鞭刑。”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活生生给打死的?”沐青樾惊疑。
“这在宫里不算什么,”季凉一语带过,后又说道,“以霍千凡的身份,是万万不能与二哥合葬的。”
“明白,我不会说的,”沐青樾点头道,“你还挺有心,处处为别人着想。”
季凉缄默不语,沐青樾的这句夸赞如毒药一般淬在他的心上,他倒是希望,某些编制的谎言,即是真相,所有隐在光明下的东西,从未生长过。
“我在夸你,你这会怎么没反应了,注意脚下,别把我摔了。”
季凉淡笑,“摔了也给你做垫背。”
沐青樾干笑一声,突然想到,季凉之前肯定是抱过尸体的……瞬间浑身不得劲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鼻间竟也传来股股腐臭味。
他凑近闻了闻季凉的衣衫,并没有怪味,反倒有点香。
又闻了闻自己的。
这近距离的一闻差点没送他上天,他的衣衫应是在撞击到尸体的那一刻,粘上了一些腐臭的秽物。
“你没觉得我很臭么。”沐青樾说话都泛干呕,吸进的那股腐臭味,在喉间翻涌。
“没有。”季凉微笑。
沐青樾扯了下嘴角,他这会看季凉,怎么看都觉得他在憋气。
“出路是在崖底吧,其实你刚才根本就不用上来,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沐青樾转了转发烫酸痛的脚,“我那会穿着鞋,还能自己下去。”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季凉笑道,“崖底有没有出路,我不清楚。沿着这个方向走,会有一条通往崖底的路,其间还有一条岔路,我一开始就是从那来的。”
“岔路通往哪里?”
“枫林岛。”季凉将能说的,都如实相告。
“嗯?也就是说枫林岛的密道不仅能通往宫外,还能通往这里?”沐青樾刹那打通脑神经,“那么你之前离开藏枫林,是直接从枫林岛来这了,怪不得你还给我把门关了,怕我发现吧。”
季凉失笑,“关门只是怕你冷,你那会,不是说冷么。”
沐青樾愣了,心上似有蚂蚁爬过,留下极小却也不可忽视的触动。
他根本没往那茬上想,倒是无端揣测季凉的一番好意了。
季凉微拢着眉头看他,“若有意瞒你,怎会如此惹你起疑。”
沐青樾尴尬道:“其实你大可以直说要来这,我还可以帮你。”
“之后我要去西朝宫,你定是要与我一起去了。”季凉解释着完美浮于表层的假象,他怎能让沐青樾与他一同来这,若让沐青樾见到霍千凡的容貌,若让他知道昨夜枫林小径上的人是霍千凡,许多事情便无法混过去,某些解释过的东西也会变得晦暗。
沐青樾没兴趣道,“我才懒得去。”
路已走到了尽头。
沐青樾瞭望着前路,前方路口半面连着崖壁,半边是断崖,并不隐蔽,是他还未探寻过的地方。
季凉直接走到断崖边,沐青樾身体微僵,在看清此断崖下是一条由野草乱石堆成的山丘小道后,才松懈下来。
“你害怕了。”季凉含笑戏言,“怕这崖下没有路,我抱着你往下跳么。”
“谁怕了,你又不傻,没事玩跳崖。”沐青樾放眼瞅着底下,画面随着季凉的脚步在前移,山丘很陡,砂砾石块看着也不是很结实。
季凉却走的如履平地,没一会就走到了有两条岔路的地方。
一条仍是陡峭向下,汲目望去,能望见底,也能望见铺陈在远处的那条犹如陨星倒扣的小溪。
另一条是约二三丈宽的泥石路,延伸向左,离了山丘过度到了别座山崖,嵌在石壁前,恍若凌空悬接。路面藤蔓丛生,一半攀附着崖壁直往天上绕,一半垂挂在崖缘,笔直的垂进崖底的小溪。
沐青樾撇眼望着泥石路外边的悬崖,这里虽是处于山崖中段,但向下望的时候依旧让人惊心。
沐青樾不由的感到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以为是掉过崖而起的后怕,却不想连意识也逐渐模糊,不得自控。
沐青樾只来得及轻呼出季凉的名字,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