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南,走的澜山郡至紫乌北域边城锦安的郊道。
寻常赶路,只需过三镇三城,耗时两日。
只是越往南,风雪越浓,郊道越阻。
沐青樾掀开内帘,前镇花峙,是个人烟稀少的小镇。
此镇木林连绵,与瑶都山崖相隔,不见闹市长街,金瓦银楼,唯见良田翠篱,千溪百湖。
溪畔农户小屋,昏灯雪田,草野沟渠,错落有致。
沐青樾盘算着,若是风雪过大,积雪堆堵难行,不如就在此休息一晚。
思衬间,车外传来重重叩门声,接着车门被移开一道小缝,森冷透骨的狂风猛然惯入。
“对不起啊,沐三公子,让您受冷了,小生在外说话您听不见,”一颗黑戳戳的脑袋挤进缝口,稍稍挪动车门,紧密地卡住自己脖子,减少冷风的灌入,“前方过不去咯,要休息下下哦。”
“……”沐青樾愣愣地瞧着眼前这个面如黑炭,眼如灯芯,眉如笔毫,滑稽而诡异的……孩子,问道,“你谁啊,老石呢。”
“公子说了,老石粗手粗脚,要换掉。小生水润白,是杜若山庄文派弟子,也是公子亲信,公子让我来照顾您。”水润白龇着牙笑,从头顶伸进来一只手,展示了下手中玉铃铛,“栖梧鸟,公子交给我的,证明小生没有问题,您对小生可以放心心。”
“您能正常点说话不,”沐青樾乐了,季凉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给他弄了个小孩?“你叫水润白。”
沐青樾憋不住笑,他觉得他应该叫干燥黑,那张脸简直比季散还要黑。
“嗯嗯,三公子不要以貌取人哦,小生身强力壮,照顾人很有一套,洗衣做饭跑腿遮风排忧挡雨解难闲聊解闷捶背陪浴暖床。小生武功也非常棒,非常能够保护您。”水润白扑闪着灯芯眼,深瞧沐青樾容颜,忽而嘴巴缩张,唤出一声哇,由衷地感叹,“以前咱们文派弟子间,经常讨论,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公子,我就说,不可能,公子是完美的,品德,修养,性格,才情,外貌,气质哪里都好,能文能武,无所不能,没人配得上,就连山庄里最出类拔萃,公子最看重的愠寺师兄都配不上。今天我得改口了,真有人配得上他。”
“说的真好听,我爱听别人夸他,”沐青樾更乐了,但有一点不乐,“那个愠寺,很好么,季凉,很看重他。”
水润白点头,车门卡的太紧,不小心别着了脖子,斯哈一声,五官扭曲。
沐青樾忙道:“你别卡在门上,进来说话,等会我来驾车。”
“不可以,”水润白继续道,“小生嘴笨,不是看重,是器重和信任。愠寺师兄办事利落,长的还好看,但没您好看。您实在长得太好看,怪不得,公子被您迷的五迷三道的,您就像戏曲里唱的,天星坠鸾尘,人间百黛衰……”
水润白说着说着,唱了起来,唱的还是沐青樾最喜欢,戏伶最爱开场的万星北洲曲。
沐青樾笑道:“你也爱看戏听曲。”
“嗯嗯,小生常去不言馆,喜欢看双家戏,乐眉调,烟城来的烟伶剧,”水润白探着黑色脑袋,斜着眼珠如数家珍,“最喜欢的还属陈词曲,一骑望疆海,扬鞭没沙川……”
水润白掰扯着又咿咿呀呀地唱出了声。
沐青樾,“……”
“公子说,要投您所好,多唱唱曲,逗您开心,”水润白竖起双眉,吧唧了下嘴巴,“小生饿了,此地树茂花繁,溪水涓流,细瞧可见溪底软石之貌,静听可闻溪水流淌之音。咱们夜宿此地,可好?”
沐青樾扭头瞧了眼窗外,白雪茫茫,溪流凝冰。
好一个树茂花繁,溪水涓流,见石闻音……文派弟子,果然不同凡响。
到达紫乌锦安,已是五日之后。
紫乌北域边城本是修云,但因紫乌战败百泽,修云城便成了百泽疆土。
跨上锦安,才是真正的抵达紫乌。
锦安不如都城上溪繁华,但多有风雅情调。
大雪之夜,华灯之下。
长街石桥,人潮如海,多色伞面,往来熙攘。
锦楼雅阁,墨客佳人,谈古论今,吟诗品文。
随处可见水榭音宴,随处可闻琴瑟笙箫。
水润白寻了一家名为引竹的客栈,三层楼高,皆是客房,内廊相通,以画作隔,无栏台,无大堂,但有一个蜡花冬草簇拥,池塘假山盘绕的小院。
沐青樾住的房间名为春归,门墙边挂着一幅鬼画符似的春归图,隔壁是落雁,门外挂着一幅全是骏马的落雁图。
“锦安最好的客栈,果真是一家令人心旷神怡的客栈啊,就是有一点不好,住房居然要记录名讳,不好。”水润白一边感慨,一边在沐青樾床边捣鼓,完了又回到自己床边捣鼓。
沐青樾来到窗边,窗子依地而生,窗外有香木围栏。
“你别整了,有何好整的。”他随意坐上窗边软塌,拉开窗户,
窗外便是闹市,对街亭谢正在上演曲乐舞艺,雪风绕梁,胡琴阵阵,歌者衣袂蹁跹。
“床铺的要理好,睡的才舒服,”水润白回身笑道,“公子嘱咐,要照顾好三公子的起居,小生可不得将您捧在手掌心里照顾,走吧,吃饭去了哦。”
沐青樾听着高兴,但道:“我又不是残废,你也还是个小孩……”
水润白忽而张开血盆大口,捧腹大笑。
笑声近似白鹅怪叫,字音都卡在了嗓子眼,房门未关,路过的客人,吓一踉跄。
沐青樾莫名看他。
“刚才走过去的人,步子鬼祟,小生吓吓他。”水润白往兜里揣满银两,拿了把伞塞沐青樾手里,悠哉悠哉地下楼。
“……”沐青樾瞅了眼长廊,方才实际过去两人,他特别注意了走在前头的少年,那少年步态轻盈,气静神敛,并未被水润白吓到。
“锦安的空气真清新,雪花都比瑶都的白。”水润白转着威武雄壮的身子在雪中绕圈,雪花随着月光照拂到他脸上,别有一番黑山盛雪之意。
“没去过烟城吧,这和烟城差不多,水墨江南,诗情曲艺,就是这地方怎么没有青楼,”沐青樾放眼溜了一圈,拎住水润白衣衫,将伞给他,“别演杂技了,转晕了磕雪里,我可要笑你。”
沐青樾权当水润白小孩心性,特意等他转够了,才开口阻拦。
“小生不转了,”水润白打开青伞,给沐青樾撑上,他的个头不高,双手撑直,刚好够着,“三公子不可以去青楼哦,公子会很伤心的,您别惦记着女子了,她们哪有公子好。”
“我不喜欢打伞,你自己撑着吧,这么大块头,一把伞都不够遮你的。我不会去青楼,以后都不会去,我也没惦记女子,你可别在他面前乱说。”沐青樾离了他几步,拉起袍帽盖到发上,帽沿的青绒柔羽,遮去了大半风雪对他的侵袭。
“小生只说事实,”水润白举着伞,往沐青樾那处冲,“但是,伞,还是要给您打的,小生不给你打伞,回去就要挨打。这个挨打也不是真挨打,只是小生不想让公子生气。公子一般不会生气,可他若真的生气了,那还是很可怕的,小生的心会受到鞭策,那可是比体肤之痛更痛的。”
沐青樾跑着躲开,没听进水润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这孩子聒噪又跳脱。
他真怀疑季凉是故意给他弄这么个孩子近身叨扰,让他无法再有闲情与他人打交道。
水润白紧追不舍。
沐青樾躲进水榭廊道,又绕入长桥。
水润白不依不饶,铆足了劲追到底,“小生有毛病,不能这样跑,会累死的。”
水润白停步,吸气沉息,依墙而上,踩着石砖青瓦,飞梭凉风冷月之上。
“三公子,小生来追你咯。”水润白音起身落,稳稳地降到沐青樾面前,举手给他撑伞。
“……”沐青樾低眸瞧上水润白黑漆漆的面孔,突然想起了,他曾经疯天疯地的撑着伞追着乌黑的鱼花,企图遮去它爱的阳光的场景。
他回想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想到这一场景,还被季凉瞧了去,笑意更深。
水润白愣然,“原来小生追到您了,您能高兴成这样。”
沐青樾收笑,“别老是您您,你就叫我哥哥吧。这伞,你爱撑就撑,自己帽子拉上,别冻着。”
“您关心小生啊?您不可以关心小生,也不可以关心别人,您只要关心公子就好。”
“……”
“还有,”水润白犹豫着说道,“小生其实比您大,不太适合叫您哥哥。”
沐青樾不敢置信,“比我大?”
“小生比公子大五岁,我看您与他差不多岁数,”水润白笑道,“实不相瞒,小生今年刚成亲,娘子已经有身孕了,小生马上要当爹爹了。”
“……你都成亲了,之前还那么敞亮的说什么陪浴暖床,对得起你娘子么。”
“三公子好纯情哦,”水润白贼贼笑道,“那不是玩笑话,逗您乐呵吗?”
“……”沐青樾假笑,“真逗。”
他左瞧右瞧,怎么看都觉得水润白是一个小孩。
还是说,他这张脸,是一种伪装。
“三公子别怀疑了,”水润白狠命地在自个脸上扭了一下,“小生这是真脸,天生的,童颜黑皮。”
他的面容,在锦安万景中,是令人退避三舍的瞩目,他恍若一块顽石,磨破了锦安长久积淀的‘温润’之风。
不过单从背影来讲,他那低猛的个头,结实却不显肥腻的身形,干净整洁的侠客装扮,与一身山青雪绒袍的沐青樾混在一起,还是能磨平几分顽石棱角的。
沐青樾没话讲,拐进了曲廊边上一家名叫识香的面楼。
“三公子,您要吃面吗?”水润白大嚷着,追了进去,“我们去吃山珍海味吧,要是公子知道您来锦安就吃面,要心疼死,我们不吃面哈,我看附近多的是酒楼,把您爱吃的全点一遍。”
水润白一个闪身,拦到沐青樾面前,笑眯眯道:“听我的吧,三公子。就是酒的话要少喝,公子不在,您不适合喝酒。”
沐青樾头大,干笑一声,“你能别在我耳边吵么,面怎么了,我要吃面,我喜欢吃面,他知道我喜欢吃面,我在宫里也经常吃面。我还要一边吃面一边喝酒,你若是小孩,我忍你,你不是,就别吵我,别管我。你有本事把季凉变出来,他要是管我,我可以听一听,你,没资格,一边去。”
“怪不得,公子让小生别告诉您年龄。小生就想让您吃点好的嘛,就凶人。”水润白咕哝着紧跟而入,又警觉地往引竹客栈的方向瞧了一眼。
只见客栈二楼落雁房,有一人目光绵延,望着长桥曲廊,望得出神。
碰撞到水润白的视线后,悄然移目,合上窗子,将风雪夜市关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