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兰·翁戈尔是一只雄虫。
在虫族古老的历史长河里,雄虫并不一直如璀璨明珠般耀眼夺目。他们曾蒙受黯淡,但总有英雄雄虫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用鲜血捍卫了自身的尊严,因此,虫族历史上留下了许多极为血腥却浓墨重彩的故事。时光荏苒,在雌雄比极度偏斜的今日,每一只雄虫都是帝国宝贵的财富,而塔兰恰好是这样尊贵的一员。
———“虫神在上,请聆听您臣民虔诚的祈求。”
“赐予他力量,以度过难关。”
“赐予他勇气,以独自面对永夜。”
“以及赐予我无限希望,等待他…平安归来。”
塔兰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了记忆里久违的声音。
……哥…哥?
他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嗓子正处于一个完全报废的状态,这感觉很糟。
守在床边的身影动了。
“塔兰,”这个声音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别动,修复舱还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完成治疗。”
苍蓝的眼笑意温和,一如当初。
塔兰想要说的话忽然断在了脑海中,他的眼底开始酝酿起泪水,一滴一滴,很快就将枕面打湿了。
哥哥。
身着军装的板正雌虫霎时无措,不得不单膝跪地离雄虫更近一步。
“塔兰,哪里不舒服吗?”
桑提斯拭去了对方的泪,担忧的目光笼罩着塔兰的全身。
塔兰是翁戈尔家的次子,今年十九岁,还有一年才步入成年期。按照虫族平均两百年的寿命来说,他还是个未成年虫。七天前,因为一场毫无预警的异兽入侵,塔兰所在的旅游星损失惨重,能从兽潮中活下来已经是虫神的神迹,他的头部、小腿及尾椎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创伤。
当然,最严重的还是他头部深可见骨的伤疤。
“塔兰,别担心,你会没事的。”
安抚间桑提斯已经召唤了等候的军医前来查看情况,他握着塔兰的手,示意医雌尽量动作轻些。
军医是个棕发雌虫,简单检查后退了几步:“上将,阁下的苏醒是身体机能恢复的标志。虽然目前各项数据并不乐观,但已经较前几日有所好转了。”
桑提斯依旧锁眉,“止痛药是A3-1级的吗?”
“是的,已经为阁下用上了军部最好的吩呢。”
桑提斯没有说话,医雌惴惴不安的偷瞄长官的脸色,多余的一个眼神儿都不敢往阁下身上瞥一眼。
不是塔兰阁下不够诱虫,只因自家长官是个远近闻名的护弟狂魔,这个档口可没虫敢去触他的霉头。
军医离开之后塔兰停止了流泪,桑提斯松了一口气,安慰拼命想说话的雄虫:“你的嗓子很久没有进水,暂时无法发音是正常的,不用着急,慢慢来。”
最初的激动逐渐退却,塔兰开始发觉这不是梦境,而是逼真的、仿佛重来一次的虫生。
抱歉他已经用上了“虫生”二字,毕竟地球时的记忆实在是太遥远了,很多时候塔兰必须强迫自己靠背诵古诗来追忆过往。在一个迥然不同的环境里独善其身是很困难的,有时塔兰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已经被虫族文明同化了。当然,上一世年轻的塔兰可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人”,拥有许多虫族所不具有的宝贵品质。
比如从一而终。
床上的雄虫突然发出了嘶哑的笑声,犹如破旧的鼓风机般难以入耳。
桑提斯手足无措的跪在雄虫身旁,不明白一刻钟前尚在哭泣的塔兰为什么在笑。只有塔兰知道他在笑愚蠢的自己,也在笑这无聊的重生。
重生一次有什么意义?
即使过往有诸多苦难,他也并没有想改变曾经的想法。上辈子已经糟糕透了,多看一眼都惹虫厌烦。
塔兰慢慢闭上了眼睛,思维飘荡在半空里,晃晃悠悠。
察觉到雄虫手心开始散去力度,桑提斯刚刚放下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他呼唤对方的名字,抚摸对方的侧脸,通通得不到回应。
医雌如鱼涌入了这间病房,整个帝国最顶尖的医疗资源此刻都汇聚于此,全力救治受伤的雄虫。
“阁下的求生意志很弱,准备开启信息素一级刺激!”
“二级——”
“请问翁戈尔上将是否拥有阁下雌父的信息素存案?模拟蛋壳期环境可以给予雄虫最高的安全感!”
“血压持续下降,心跳过速,注射B1级恢复剂。”
……
桑提斯略带茫然的注视着繁忙的救治工作,属于塔兰的心跳曲线上下折越,他在心里默念雄虫的名字。
塔兰,塔兰。
请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为了自己。
塔兰即将陷入永眠的神经不知怎地受到了触动,有股力量正努力将他从虫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与此同时,病房里的医雌爆发出了喜极而泣的声音。
“雄虫阁下、阁下正在好转!”
“我们成功了!!!”
桑提斯脱力一般靠在墙上,汗水湿透了军装。
感谢虫神。
虫神依旧庇佑着它的子民,托举他们穿过苦难,赐福他们以延续血脉。
帝星中央医院里住着一位生长期雄虫,还是位黑发黑眼,面容俊逸的阁下。
在桑提斯的安排下,整个住院部的顶楼仅为塔兰一虫开放,没有军部雌虫的同意,任何东西都无法进入这里。
雄虫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层薄薄的绒毯,书就平铺在他的膝头。
他在看顶层的空中花园。
成片的蓝紫色向遥远的天际铺展,层层叠叠的花苞里,淡黄色花蕊正颤颤巍巍的盛放着。
这种花在前世的最后几年里他见到过很多。法拉多幽兰是帝星的代表花,即使在环境恶劣的异星,它仍能顽强生长,正如虫族文明的格言所说:永不屈服,直至终结。
这是好事,塔兰告诉自己。
虽然法拉多幽兰的香气会令他想起屈辱的过往,那些被不同雌虫肆意玩弄的日子。但是和断尾的剧痛相比,如今尾椎上的那点疼痛真不算什么。塔兰捏了捏小腿,面容平静的翻到了下一页。
曾经的雄虫阁下为后世留下的唯一一本书籍,《若你拥抱宇宙》。
“……没有文明可以亘古长存,当意识化为虚无后,我们会以另一个方式得以永生。
宇宙里的每一粒尘埃都在诉说着过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包括你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一切欢愉。……”
眼睛。
塔兰望向镜中的自己,其实他的眼睛并非单纯的黑色,而是和星空一样深邃的深蓝。那双眼正安静的与雄虫对视,不含喜怒。
桑提斯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塔兰的,他从空中花园里一路走来,露出了笑容。
“日安,塔兰。”
雄虫机不可查的点头,“日安。”
“今天的阳光很好,想去花园里转转吗?”
“……好。”
军雌的手很稳,小臂充满了力量。他带着塔兰走到了花园中心,除了法拉多幽兰,这里还种植着其他花朵,比如阿瑟纳尔花,它在雄虫兄长的葬礼上环绕着水晶棺,层层叠叠,寓意安宁与祥和。
“哥哥,”塔兰突兀的开口,“我想去密罗军事学院学习繁衍与精神力科学。”
精神力是虫族成年后才会觉醒的东西,无论雌雄。强大的雌虫依托精神海的能量撕碎一切胆敢冒犯虫族的外来者,但只有雄虫可以将精神力实体化。据虫族历史记载,数百年前的一位阁下可以用精神力直接击穿异兽的心核,摧毁传送门。可惜如今的大多数雄虫无法凝结精神力,这种虫神赐福的力量逐渐沦落为了安抚雌虫混乱精神海的工具。
对于雄虫来说这就够了,不是吗?地位的尊崇已经无可比拟,雄虫凌驾于雌虫之上,拥有帝国一切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权利。
塔兰曾经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等级滑坡,沦落为了可悲的D级雄虫。从S级到D级,犹如从天堂坠入地狱。那时他方才明白原来帝国的话语权从始至终都掌握在雌虫手里,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无一逃脱,低等雄虫就是明码标价的商品。甚至于是他奉若圭臬的爱情,也属于价目表上的一员。
可笑又可悲。
重活一世,等级滑坡之谜一直困扰着塔兰。而学习繁衍与精神力科学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桑提斯。
“哥哥,请一定要同意我的祈求。”
桑提斯一下子心软了,“塔兰,你不用这么客气,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但是密罗军事学院不比外界,它更精细复杂,要求也十分严苛。”
“你会丧失部分的自由。”
只是部分?那可太好了。塔兰仰头,眼神非常明亮:“哥哥,我不会以雄虫的身份入学,麻烦你为我准备一张亚雌的ID,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希望跟随哈伯恩教授学习,他是密罗为数不多的雄虫教授。”
“即使他发现了我的身份,赛和家族也不会在帝星宣扬出去。因为翁戈尔这个姓氏,也因为…那位阁下。”
原来塔兰早已将一切规划妥当,桑提斯毫不意外,雄虫的实力还远未发掘完成。
“你知道我总是拗不过你…去吧塔兰,等你恢复好身体,还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学习。”
“现在,”他望向雄虫额头上浅淡的伤疤,“要不要尝点玫瑰蜜挞?”
塔兰分了一块给桑提斯,“哥哥,你也吃。”
是甜蜜的味道,他不曾尝过的味蕾记住了这一刻的滋味。雌虫的目光柔软了下来:“过几日回家,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塔兰脱口而出了一个菜名,嘴巴早在大脑思考之前就做出了选择。离开桑提斯后他喝过很多次暮光茶,却没有一碗比得上曾经的美味。
雌虫闷闷的笑了:“好,我亲自给你做。”
他很想去摸一摸雄虫不怎么柔软的头发,碍于对方的伤,桑提斯只是克制的碰了碰雄虫的脸颊。
“你的光脑在旅游星已经损坏,用这个吧。”
塔兰低头一看,辨别出那是最新款的光脑顶配。“谢谢哥哥。”
瞧,即使以雄虫的身份活了一世,人类的礼貌习惯依旧固植于塔兰心中。他有些懊恼,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不用谢我。”桑提斯顿了顿,“我的ID在亲属虫列表里,你随时都可以联系。”
深蓝色的光脑与塔兰的眸色低调的如出一辙,他注意到,桑提斯似乎也用着同款光脑。
光脑的AI声被塔兰调节为平静的青年音,不同与上一世他追求的人类女性的声线。
“很高兴重新遇见你,我的主人。”
“欢迎回来。”
塔兰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他没有纠正“主人”的叫法。
“检测道您的精神力场波动明显,是否需要通知亲属虫与呼叫医雌?”
“不,不需要。”
我只是,太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