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坐在安德希尔家门口的沙发上。隔了一天的时间他再次穿着家居服坐在这里等少将回家,心里还有点忐忑。不知道安德希尔能不能平安回来啊,卡塞尔医生和埃斯曼都说审讯过程会很辛苦。
可自己不能亲自去接他。虽然顾安本人几乎一点感觉都没有,但觉醒期刚过的雄虫被虫族统一认为是十分虚弱、需要照顾的。如果自己亲自前往,安德希尔又会受到议论和诟病。
……好吧,虫族的规矩好多。
虽然不理解,但顾安还是表示尊重。乖乖地坐在家里等少将回来。顾安是帝国唯一的3S级雄虫,受到帝国法律最高待遇的保护,刚一过觉醒期,埃斯曼就为他办理了身份证件并申请账户,帝国给他的账户上打了一大笔钱,这是雄虫每个月的抚恤金,等级越高越多,顾安每个月有几个亿的资金到账。
一下子就从土包子变成了大富翁,顾安感叹着世事无常的同时也没忘了赶紧点些外卖。这些技能是埃斯曼临时教他的,但顾安很聪明,不管是捕猎还是使用通讯器,都学得很快。
于是安德希尔回到家打开门,看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等着他的顾安和摆了一桌子的饭菜。
……如果不是身体的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安德希尔觉得似乎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般虚惊一场,顾安还是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孩。
觉醒期后的顾安更加挺拔漂亮,脸上的婴儿肥全部褪去,留下带着棱角清峻帅气的面容。这幅面容在雄虫里当然算是顶级的了。
他现在是3S级的雄虫,还是自己的雄主。
怎么可能一切如常。
少将默默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屈膝跪在了顾安面前。
“谢雄主免奴重罪。让雄主久等,是奴之过。请雄主责罚。”安德希尔的头再一次卑微地垂下。
跪姿是生物通用的臣服信号。纵使还未在虫族社会真正生活过,顾安也知道少将是在摆出一副多么低微的姿态。
他隐隐觉得不舒服。顾安能感觉到少将骨子里的骄傲,他不该是这样的。
“你起来呀,少将。”顾安本来坐在沙发上,他想下地去扶安德希尔,却忘记了自己的脚还受着伤。
“嘶——”顾安没忍住吸了口气。雄虫的愈合能力不好,顾安刺得又深,隔了一天脚还是疼。
安德希尔慌忙伸手,他小心地捧起顾安受伤的脚,低声提醒道:“雄主小心。”
顾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从安德希尔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心疼。
“没事的,哎呀。”顾安安抚地笑了笑,“其实只是有点疼,不影响的。我在垃圾星的时候经常会受伤的,还是一样在外面打怪。”
安德希尔没有接话,只是垂着头,却没有放下顾安的脚。
“好啦,快去吃饭嘛,我点了一些外卖,你看看爱不爱吃?”顾安总觉得安德希尔看起来有些低落,却好像是……因为自己?
“雄主若是不嫌弃,可否允奴抱雄主去餐桌。”安德希尔抬起头看着顾安,硬是把问句说成了命令,眼睛里却竟然有几分恳求。
本想说不必的顾安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然后就被美人抱了起来!
顾安心脏突然开始怦怦跳!
安德希尔力气好大!公主抱欸!顾安觉得自己在他怀里就像个小宝宝。安德希尔的长发有些凌乱,一些金色的发丝轻轻地拂在顾安脸上,痒痒的,可他也没舍得把脸移开。
安德希尔把顾安放在了主座。外卖应该是刚送到没多久,还是热气腾腾的,顾安点了六菜两汤,说实话好像是有点多了,安德希尔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雄虫吃得下这么多东西吗?随即又反应过来雌虫不得妄度雄主心思,又悄悄地把想法压下去。
“今日没能及时为雄主做饭布菜,是奴之过,还请雄主先用餐再惩罚奴。”安德希尔为顾安盛上饭菜后,又跪在了顾安脚边,道起了歉。
餐桌比茶几要高上许多,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往下看,雌虫显得更加低微。这是雄虫一贯的喜好,他们喜欢雌虫低伏的样子。可顾安却总觉得不顺眼。
垃圾星上的安德希尔漂亮又挺拔,像冰山上的雪绒花。有时又十分温柔,在垃圾星的黑夜里也愿意借给自己肩膀,甚至最后还把自己送回星舰,回来后又决定收养自己、在自己发烧的时候照顾自己。他不像埃斯曼那样健谈,也没那么好亲近,但顾安觉得少将是淡漠又可爱的人,是鲜活的人,而不该像现在一样,低贱如泥,形似枯槁。
安德希尔已经说了两次要自己罚他,可顾安知道他根本没做错。
“你没有做错呀,少将。”顾安尝试着交流,“我也不想罚你。和你强制匹配是因为……他们说这样才能救你。”
安德希尔感觉到少年的手掌在靠近他的脸,根据多年的经验,安德希尔知道那大概是一个耳光。
……虽然雄子刚刚才用温柔的语气说过话。但温柔的语气配合羞耻而疼痛的耳光,是雄虫们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安德希尔闭上眼,迎来的却没有疼痛。
白白嫩嫩的手掌安抚似地贴在安德希尔脸上。顾安捧起他的脸,让安德希尔一眼就看到雄虫亮晶晶的眸子。
顾安的一张脸稚嫩又认真:“少将,您不要为难自己,我知道您对我好。”
“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还和以前一样对我。”
“好久没人这样照顾我了,真的。”
“你别再说什么罚不罚的,别说那些话。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有一瞬间,安德希尔觉得顾安像在哄小孩一样哄自己。
他又感受到那种心脏塌下去一块的奇怪感觉。
可不近人情的少将最终也只是低下头说了一句:“奴不配。求雄主施舍给奴些剩菜便好。”
顾安顿时觉得有些心累。
不是帝国少将吗?怎么这么古板!
他故作委屈:“可明明都是给你点的,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本来想让你尝尝好不好吃,你却让我给你剩饭剩菜,少将也太糟蹋我的心意了!”
安德希尔眸光闪烁。“糟蹋雄主心意”,这个罪名就太大了。如果放在以前,大概会挨上几天几夜的打。
可顾安只是委屈地看着自己,伸出一双手想拉自己起来。
安德希尔叹了口气:“雄主,您还不懂。”
他宁愿相信顾安不是仁慈而是无知。在安德希尔的概念中,雄虫不会这样温柔。所有雄虫从骨子里就是暴戾的,以压迫雌虫为乐。
这是虫族千百年来的规训。
“您以后就会明白的。雄尊雌卑是历来的法则,奴只是您的雌奴,不配与您一同用餐。”
他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轻贱自己的话:“您今后若是明白了,再想起现在,您会觉得恶心的。”
顾安第一次被人气得胸口闷闷的,单脚跳下凳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那你不和我一起吃,我和你一起吃!我才不管什么法则!我是垃圾星的土包子,我就喜欢和你一起吃!”
“雄主!”安德希尔伸手想去扶顾安,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地上凉,您别。”
顾安蛮横地看着他:“要么你上去!要么我下来!少将,我是雄虫你就讨厌我了吗?为什么怎么说也不愿意和我一起了!”
明明在不知道自己是雄虫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安德希尔对自己是长辈般的包容和照顾,可如今却好像在有意疏远自己一般,回避着放低姿态。
安德希尔冰雕般的表情突然出现了裂痕。他似乎急于辩解地看着顾安:“雄主!”
他犹豫了几秒,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奴没有讨厌您。”安德希尔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害怕惊动了谁。他缓缓地爬起来,坐在了餐桌前,“奴和您一起用餐。”
顾安满意地和安德希尔坐在了一起,高兴地往他的碗里夹菜,嘴里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少将你尝尝,我问了半天埃斯曼也没说出来你爱吃什么,就点了这些,好多我也没有吃过,你尝尝好不好吃。”
安德希尔沉默地接受了顾安的照顾,然后认认真真地悄悄记下顾安品尝过每一道菜品后的评价。
“……这个好吃,这个一般……哎呀这是什么肉好香!比星兽肉好吃多了!话说你吃过星兽肉吗少将,我以前可喜欢吃了,但是跟这些一比真是!呸呸呸!”顾安觉得说这么多话很舒服,毕竟在垃圾星上好多年都没人听他讲话了。
安德希尔不说话,但顾安知道他正认真地听着。
而安德希尔只是小口小口地吃饭,高贵又优雅,看得顾安都有点不好意思大快朵颐了。
好吧,自己确实是个土包子。
可实际上,安德希尔吃得慢,不仅仅是因为成年累月的教养。
还因为他受伤的内脏。五脏六腑都因为长时间的电击剧痛无比,脖子上的抑制环也没有取下,每次吃进去食物,都钻心的疼。
可少将不能,甚至也不愿拒绝雄虫的好意。
现在顾安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等他明白了这些,自己现在的逾矩大概会造成成百上千倍的惩罚。
……尽管这样,自己在看到雄虫的眼睛时也没忍心拒绝。
少将一边暗恨自己的无能,一边又忍不住去倾听小雄虫滔滔不绝的诉说。
他有种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自己也有了家。
顾安的一只脚上还缠着绷带。回来的时候医院给他配了轮椅,饭后安德希尔就推着顾安带他参观整座别墅,又教顾安学习了家里的家具和电器怎么使用,顾安很快就学会了。
“我以后就会适应这里的,我是不是适应得还挺快的?”顾安抬头看着安德希尔,像小孩求夸奖。
“雄主很聪明。”安德希尔由衷地称赞着。
“不过为什么你的房子里好像有很多‘武器’啊,少将。你会在这里训练吗?”
安德希尔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顾安说的“武器”是什么。
正常雄虫问出这种话大概会被觉得是在嘲笑,可安德希尔知道顾安是实在不明白。
他沉默了一秒,然后目光沉沉地看着顾安:“那不是武器,雄主。那是用来惩戒奴的工具。”
“……啊……?”顾安顿住了,“可这不是……你家吗……?”
安德希尔闭了闭眼睛:“是,但过去不是。”
“雄主,您知道后大概会觉得恶心。但这就是事实——奴曾结过婚。”
安德希尔像在汇报工作一样一板一眼地说出这些话,顾安看不到他藏在袖子里攥紧的手。
“啊……”顾安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科秘斯告诉他结婚就是两个人相爱后缔结忠贞不渝的关系,安德希尔说他结过婚,意思就是他曾经有喜欢的虫咯?
那自己现在跟他强制匹配,岂不是棒打鸳鸯?
顾安竟然觉得心里有点别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还有喜欢的虫啊?”
顾安开口的声音委委屈屈的,脸上也挂着不开心。
安德希尔心头一震,突然又屈膝跪在地上:“奴并无二心,求雄主明鉴。”
安德希尔不知道如何是好。少将平日威风凛凛又稳如冰山,不管是面对什么刑具都面无表情,可现在竟然有一丝无措。
顾安吸吸鼻子:“没关系呀,我不介意。我就是说你要是喜欢谁的话,我可以成全你的。强制匹配也不是我故意的,就是他们说这样才能救你。”
安德希尔突然觉得越发无措起来。他知道怎么认错,怎么被惩罚,怎么忍受折磨,知道怎么在尊严尽失后独自躺在硬硬的板床上舔舐伤口。
可他不知道怎么被原谅。
习惯了被冤枉、被抛弃、被辱骂,安德希尔不知道,当所有错误、所有伤疤被温柔地一笔揭过,该怎么面对?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他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因为性格孤僻常常受到孤立和欺负。后来被孤儿院卖到斗兽场,斗赢了就给饭吃,输了就饿着肚子被吊起来打。再后来他逃出斗兽场来到帝**校,凭借一身本领一跃成为军校第一,又因为战功赫赫年纪轻轻就成了帝国少将,却再一次落入凯恩斯的魔爪。
从小到大,安德希尔只知道做错了会受到惩罚,没人跟他说过一句原谅,也没人会对着那些错误说一句“我不介意”。
这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安德希尔只能试探着颔首:“谢雄主恩典。”
这么说是没错的吧?这么回答……是可以的吧?
紧握住的拳头突然被一个柔软的东西包住,安德希尔才反应过来是顾安在握他的手。
“松开呀,少将,你怎么抓这么紧。”顾安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露出安德希尔被自己攥得血肉模糊的掌心。
“我都闻到血腥味了,我对这个很敏感的,我在垃圾星上抓星兽,晚上看不清,就要靠闻的。”顾安白净的手抚摸着安德希尔的手指关节,少将感觉自己几乎在微微战栗,“你是不是一紧张就抓自己的手,以后别这样了少将,这样会疼的。有没有纱布啊?我给你包一下。”
安德希尔感受着自己的手被雄虫捧在手心里,温柔的话语让人几乎招架不住。
“不必,雄主。”他轻声说着一笔带过,“不疼。”
随即又匆忙地补充:“奴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不愿意和雄主匹配。奴很感谢雄主。”
顾安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快起来嘛,去找纱布,我给你包扎,嗯?”
安德希尔有一瞬间很想把脸埋在顾安腿间。跪在地上的时候他隐约都能闻见顾安伤口散发出来的信息素的味道。
尽管那里包扎得很严实,但是3S级的雄虫信息素浓度当然不一般。
但少将知道自己不能失态。他小声解释:“雄主,雌虫不用包扎的。伤口会自愈。”
“自愈?”顾安还不知道雌虫有这样强大的技能,“那它现在怎么不见好?”
安德希尔突然感觉自己很愚蠢,自己给自己挖坑跳。
“……奴戴着抑制环。”这么说总感觉像是在给自己开脱,又像是在请求雄主给自己解下抑制环。
可这不是少将本意。
安德希尔懊恼地又想掐自己,指甲刚碰到刚刚的伤口又被顾安捉住。年轻雄虫的手指灵巧又柔软,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是天真的疑惑。
“抑制环是什么?你戴在哪里啦?”
安德希尔不想应声。少将一生说话做事都精准严谨,此刻面对雄虫却没过一会就丢盔卸甲。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垂下头:“抑制环能抑制雌虫的恢复力,加剧痛觉。奴戴在脖子上。”
顾安这才意识到安德希尔脖子上细细的一个银环。他不了解虫族规则,还以为这是少将的什么配饰。
抑制恢复,加剧痛觉……
虫族也太没有人道了,怎么能发明出来这种东西给人戴?
可看着安德希尔垂头丧气的样子,顾安只觉得有些可怜。少将不该被这样折辱。
“少将,有没有办法解开这个?”
“啊……?”安德希尔抬着头露出惊讶的表情,顾安突然觉得很可爱,伸手摸了一把少将柔软的金发。
“雄主,没有雄虫会解开雌虫的抑制环。”安德希尔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顾安。
“为什么?”
“……”安德希尔再次无言以对。
为什么呢?因为雄虫喜欢看雌虫受伤的样子。
可他不愿意这么告诉顾安。
“我要解开,安德希尔,你告诉我嘛。”顾安第一次喊安德希尔的名字,他总觉得少将一定会纵容自己的。
安德希尔不说话,顾安就自己伸手去摸抑制环。银环太细了,顾安的手指碰到安德希尔脖子上的皮肤,他感觉到少将一瞬间僵硬了。
然后顾安摸到了三个小小的按钮,他把按钮转到自己眼前,看见上面分别写着“收紧”“电流”和“解锁”。
“是按‘解锁’吗?”
安德希尔不回答,顾安就当作是默认了,按了“解锁”键,那银环“喀嗒”一声,就解开了,落在了顾安手里。
顾安第一反应是去翻看安德希尔的手掌,上面的伤口飞速愈合,几秒钟后伤口就愈合完好。
与此同时,安德希尔感觉到自己受伤的内脏也在迅速自愈,整个人从内而外地轻松起来。
他终于还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过不是把脸埋在顾安的腿上。
安德希尔依旧跪在那里,捧住顾安抚摸他手掌的那只手。他俯下身子低下头,轻轻把额头抵在顾安的手指。
“谢谢您,雄主。”
安德希尔希望把这毕生的一点点温柔留下,像雄虫温暖的指尖。
他近乎虔诚地闭上眼。
“安德希尔永远效忠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