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烧了。”安德希尔言简意赅,好像在战场上下命令一般地做出判断,手上的动作却让人感受到几分温柔,他一把把顾安抱起,走向卧室。
“哎哎!”顾安没有被人抱过,突然这样觉得有点奇怪,“我自己走……”
安德希尔没理会他,把他放进一间卧室,顾安迷迷糊糊地看见床是鲜艳的紫色,像一个巨大的茄子,一时间又觉得好丑,可是身下的床铺实在是柔软又舒服,他任由自己陷进了被褥里。
安德希尔给顾安掖好了被子,又去用毛巾沾了水,叠好了回到房间,把毛巾敷在了顾安额头上。
其实雌虫没有那么娇弱,发烧了用毛巾敷额头是雄虫才有的待遇。雌虫发烧向来都是忍忍就好,安德希尔高烧的时候也会被罚跪在地下室里,雄虫拿着带刺的皮鞭抽打他,等到他精疲力尽的时候又狠狠地深入到生殖腔中,说着不堪的话语羞辱他。
反正雌虫的自愈能力强,不管怎么折磨,少将隔日也肯定能照常出现在军部甚至战场上。
安德希尔把目光转向了顾安包着荧光绿毛巾的脚。
那里有凝固的血液。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也许是小雌虫踩到了茶几旁边的地毯。
安德希尔突然觉得小雌虫还挺可爱的,在那样的荒星上生活,还学会了自己包扎。
也许是他说的那位兽人教给他的吧。
可是这么久了伤口还没有愈合,这不太像军雌的体质。也许小雌虫是一只亚雌。
安德希尔想拿来医药箱给顾安包扎,可刚刚碰一下他的脚,顾安就不舒服地哼了起来:“疼……”
安德希尔缩回手。
罢了,先把他的烧降下来,再找人给他包扎吧。自己手重,大概会弄疼了他。反正雌虫本来也会自愈伤口,反复包扎反而会妨碍愈合。
安德希尔默默地坐在床边,没有边际地想着。
五年前,二十岁的安德希尔横空出世,作为帝国最高级别的S级雌虫,也作为帝**校第一名的优秀毕业生,他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带领军队在两年内收复了十颗遗失的行星。
凯旋后,在万众瞩目之时,他接到了来自皇家A级雄虫凯恩斯的匹配申请。
雄虫都是暴虐的,凯恩斯的风评格外差。作为帝国皇室子嗣,他荒淫无度,收下的雌侍雌奴多达上百个,许多虫登记在他名下,却被他玩了就扔。他的手段也十分凶残,许多军雌都不堪受辱,甚至有选择自杀的。
安德希尔本不愿接受申请,但凯恩斯是皇家子嗣,安德希尔则是从孤儿院成长起来的军雌,无权无势,如果想在军部继续呆下去,他不能拂了皇家的面子。
再加上虫皇早就看凯恩斯不顺眼,想借机把他赶出皇宫却又担心他无处顿足,就有意拉拢安德希尔与凯恩斯结婚,好让凯恩斯从此住进安德希尔的房子里。
年纪轻轻的帝国少将就成为了凯恩斯的雌君。
按照帝国法律规定,雌虫的一切财产、包括雌虫本人都完全属于雄主,哪怕雌君也是一样,唯一的一点不同是雌君地位高于雌侍和雌奴,且仅能有一个。
凯恩斯确实喜欢安德希尔,所以立他为雌君,于是他心安理得地住进了安德希尔的房子,把他赶进了地下室,他的雌侍雌奴也一起住了进来。凯恩斯格外喜欢安德希尔表面高傲难以接近、背地里却又无法反抗自己的样子。他折断安德希尔的骄傲,把他踩在脚下。他在许多房间都摆放了巨大的镜子,好让安德希尔也看到自己失控的模样。他喜欢看帝国少将被羞辱的样子,喜欢在少将身上留下疤痕。
他喜欢控制少将的精神海,在他崩溃的边缘却不给他信息素,让实在难以忍受的少将跪在地上,流着泪乞求自己的施舍。
直到有一次,安德希尔的精神海彻底崩溃。
他暴动了。
或许是出于身体的自我保护,安德希尔甚至记不起后来的细节。法庭、惩戒室、雄保会、教管所……雄虫为了报复他,甚至公开了安德希尔受辱的视频和照片。
后来,自己被离婚。对于雌虫来说,离婚是十分羞耻的事情,他们甚至可以忍受千万倍的折磨也不愿意离婚,因为会遭到整个帝国的唾弃——你是个没虫要的雌虫。
安德希尔请求虫皇最后给自己一次远征的机会,将帝国剩下的十八颗星星全部收复,自己则会死在战场上。
可他一直活到了最后。哪怕那天拿着军用刀片,提前吃了身体修复抑制剂,准备在荒星自杀,也因为半路突然来了个小雌虫而制止。
安德希尔眼神晦暗地看向顾安。
被这样一只小雌虫“救”了下来。
他轻轻地叹气,面无表情地压下心中翻涌的回忆,伸手又去摸顾安的额头。
还是烫。
要不要送医院?他心里渺茫地想。可是医院也不会治疗发烧的雌虫。哪怕是贵族的少爷雌虫,感冒发烧这种小病也都是挺挺就好,何况他们根本不怎么生病。
安德希尔尝试着给顾安熬了粥,又托埃斯曼买了退烧药过来。
他自己不能购买退烧药,因为这种药只给雄虫特供,而全世界都知道他没有雄主了,也没有资格与尊贵的雄虫阁下们有联系。如果他去买,定会遭人议论。
安德希尔表面上不在意,可他还是不愿意再听见那些议论了。少将有自己的骄傲,他小心翼翼地维持那一份骄傲。
他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了拍顾安,嘴里说出的话却冰冷又简短:“起来,吃药了。”
顾安迷迷糊糊地睁眼睛,却乖乖地喝药,安德希尔给什么他就吃什么,头顶的一缕呆毛不安分地翘起来。
“少将,你真好。”顾安脑子烧得朦朦胧胧,想到什么就往外说,说完还咧着嘴笑起来。安德希尔突然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好像塌下去了一块。
面上他却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啦?”顾安眯起眼睛看着他,一只手从被子里摇摇晃晃地伸出来要去摸少将的脸,“不开心吗?”
他的声音软绵绵的,一个字一个字像棉花一样填在安德希尔心里的缺口上。
少将却不近人情地抓住顾安的手塞回被子里:“别动。”
顾安不满意地翻了个身,侧躺了过去,雪白的后颈露了出来。
安德希尔瞳孔骤缩。
在垃圾星的时候顾安一直穿着黑色的外衣,头上戴着斗篷,那是当年科秘斯教他的,把自己全部包裹起来,一有利于减少辐射,二有利于掩饰自己,尤其在夜里不容易被星兽发现。
后来到了星舰上,因为宇宙里温度比较低,埃斯曼给他安排的也是高领毛衣,顾安乖乖地穿着,大家也一直笃定他是雌虫,加上战事紧张,没有人关注他的后颈。
刚刚顾安一直正面对着自己,他还是没注意到。
可现在安德希尔清晰地看见,穿着白色家居服、躺在被窝里的顾安,他的后颈光滑白皙。
没有虫纹。
安德希尔的心迅速而疯狂地跳起来。
没有虫纹。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顾安不是虫族,也许他是兽人,或者别的什么。还有一种,就是。
顾安是雄虫。
房间里的氧气像是不够了,少将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
也许是第一种可能呢……也许顾安是别的种族。
可空气中逐渐弥漫开来的信息素的味道很快就打破了少将的最后一点希望。
安德希尔是最高级别的S级雌虫,越高级的雌虫对信息素越是敏感,只是未成年的雄虫是无法分泌信息素的,他们与雌虫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虫纹。
顾安的脚在流血,他都没有感受到信息素的味道。刚刚才突然敏感地感受到一点点,这只有一种可能。
顾安是雄虫,而且现在的发热不是因为他生病了,而是因为,这是雄虫的觉醒期。
觉醒期的雄虫会体温上升,慢慢地他们会开始分泌信息素,成长为成年雄虫。
安德希尔的手颤抖了起来。
一只未成年的雄虫,在自己家里度过觉醒期。自己不仅没有及时把雄虫送到医院,而且自己家里的地毯还扎伤了他的脚。
……不说算上在星舰上对雄虫的怠慢,更不要算雄虫被自己砸坏的房子。
少将几乎已经没办法往下想。
他眼前再次出现了过去的一幕幕场景:地下室、无尽的黑暗、带钉子的板子、抑制环、教管所、那些流言蜚语、那些照片和无尽的羞辱与折磨。
安德希尔的瞳孔竖立起来。
长期没有精神力的抚慰,他的精神海早就乱得一塌糊涂,现在又经此变动,安德希尔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他似乎又要虫化了。
安德希尔近乎自虐地逼迫着自己冷静,他甚至思考着要不要这个时候把雄虫灭口,正好自己还没有带顾安去办理领养手续。
——没人知道顾安的存在,以少将的办事能力,他能把杀人灭口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人会怀疑。
安德希尔几乎要伸手去捏碎顾安的脖子。雄虫的脖颈又细又软,看起来白嫩娇弱,安德希尔甚至都不用使出一半的力气,就能让顾安即刻毙命。
他疯狂地伸出手去,长满老茧的坚硬大手覆盖在了顾安的脖子上。
可顾安竟然没有一丝反抗,他舒服地向后靠了靠,把整个脖子埋在了安德希尔手里。
睡意绵绵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安德希尔,让我睡一会嘛。”顾安像是撒娇一样小声嗔怪。
雄虫毫无戒备地躺在自己掌心,他的体温炽热又温暖。
安德希尔被烫得六神无主。
雌虫对雄虫的依赖是天生的,尽管雄虫暴虐无道,雌虫们也无法抵抗雄虫哪怕一点点的温柔。
他又想起那天,在遥远的垃圾星上,顾安亮着眼睛看他,说少将,你一点都不吓人。
他还记得那晚顾安披着斗篷靠在自己肩上睡着,他面无表情地把顾安抱回去的路上,顾安乖乖地缩在自己怀里,也是这样的毫无戒备。
安德希尔收回手,覆在脸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拨通了埃斯曼的电话。
“到我这里来,带上医生,要给雄虫看病。”
安德希尔说话一如既往的简短,哪怕是在这种时候,他也强迫自己保持着冷静。
刚刚给少将买了雄虫退烧药,现在又要带医生去家里。安德希尔沉重的语气让埃斯曼意识到事情不妙,但他无法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给雄虫看病?少将家里哪来的雄虫?
总不会是他那个垃圾前任又来骚扰少将了?
可是自从见到少将虫化的样子,凯恩斯就非常恶心安德希尔,加上安德希尔暴动弄伤了凯恩斯,他一直怀恨在心,路上见到安德希尔都觉得晦气,怎么会来到少将家里?
顾安要是知道埃斯曼宁愿相信是凯恩斯来到少将家挑衅也不愿怀疑自己是雄虫,估计会哭笑不得。
埃斯曼快速地带着医生赶到安德希尔的房子。
少将一脸严肃地打开门,埃斯曼身后跟着一只医疗队。安德希尔有前科,埃斯曼害怕惊动雄保会,因此带了军部的医疗队,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
“雄虫在楼上。”安德希尔已经冷静下来,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觉醒期。”
“觉醒期?”埃斯曼率先叫了出来,凯恩斯早就过了觉醒期了,少将的意思是,家里有未成年雄虫?
安德希尔则瞪了他一眼,埃斯曼即刻噤声。
他看到少将似乎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给医疗队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跟我来吧。”安德希尔说。
埃斯曼这时才反应过来。少将从不与雄虫来往,凯恩斯是唯一一个。离婚后的安德希尔接触的也都是军部职员,唯一接触过的未成年……
是那个垃圾星上的小雌虫?
刚上到二楼,一股浓烈的信息素味道就弥漫开来。
像柑橘混着薄荷,清冽又香甜。
觉醒期就能有这么浓烈的信息素释放,这说明雄虫的等级不低。
埃斯曼和医疗队都皱起了眉头。
安德希尔却面容镇定,仿佛躺在卧室里的只是一只发烧的普通雌虫。埃斯曼不明白少将怎么能这个时候还不动如山,他知道安德希尔被家中的雄虫狠狠伤害的过往,也知道安德希尔一定清楚一只未成年雄虫在他家度过觉醒期,接下来他会面临的是什么。
他看不见安德希尔缩在袖子里握紧的手。
少将的指甲陷进肉里。他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安德希尔推开卧室的门,请医疗队进去。埃斯曼跟在后面,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在看到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的顾安时,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克制地压抑自己才没有叫出来。
那只“小雌虫”近乎乖巧地躺在床上,即使很不舒服也没有挣扎,浑身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顾安好像在做梦,他还没意识到有人来,只是喃喃地问:“少将,你去哪里了……”
安德希尔的眉头皱起。
“少将,圈养未成年雄虫是严重的罪过。”医疗队领头的卡塞尔医生声音沉重,“雄虫觉醒期的信息素只会散发出味道而不会吸引雌虫,传播距离也有限,我们必须趁现在把这位阁下带去医院。”
安德希尔点点头。他明白卡塞尔的言外之意——等觉醒期一过,雄虫的信息素就有了吸引雌虫的作用,加上扩大范围的传播以及雄虫还未学会如何控制信息素的释放,周围的雌虫大概都会被吸引,后果不堪设想。
“少将还是早些自首。这些事情瞒不过雄保会,而且……觉醒期就有这么浓烈的信息素,这位雄虫阁下的等级恐怕不低。”
卡塞尔医生尽量委婉地提醒,他还有未说完的嘱咐,但安德希尔比他更清楚。
雪上加霜一点……安德希尔还有前科。
可少将只是木然地点头,仿佛这件事根本与他无关。
“尽早把阁下送到医院吧,我会去自首。”
安德希尔冷漠地说着令任何人听都觉得绝望的话,却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没有忍住地在顾安身上流连。
卡塞尔上前,掀开顾安被子的一角:“阁下,请允许我背您去医疗车。”
顾安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安德希尔在跟自己说话,他哼哼唧唧地攀上卡塞尔的背:“少将?怎么啦?”
安德希尔纂了纂拳头。
雄虫的声音温柔又依赖,他又想起顾安白净温暖的后颈。
卡塞尔也顿了顿。说实话,他没见过这么温柔的雄虫。
说话软软的,像在撒娇。
安德希尔看见顾安双手缠着卡塞尔的肩膀,心里有个地方竟然像漏了风一样,被吹得突然疼了起来。
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考。
“少将,雄虫的脚……”现场的一位亚雌护士小声地惊呼着,大家才发现,刚刚顾安被裹在被子里的脚露了出来。娇弱的雄虫左脚上裹着一条荧光绿色的丑陋毛巾,毛巾外面是凝固了的鲜红的血。
事情看起来更加糟糕了。
“请医治阁下,我会去自首。”安德希尔不愿多言,“是我的疏忽。”
“这不是疏忽那么简单,少将。”卡塞尔医生郑重地看着安德希尔。他对这位年轻的军人很是钦佩,但在雄虫的问题上,不管是帝国法律还是所有虫族,都从来严肃。
安德希尔略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在门口送走了医疗队。
然后他转身对着一脸惊恐的埃斯曼,交代起了军部事宜。
“我大概难逃一死。”安德希尔交代后事一样把一切规划好,然后慢慢地说着,“战功也不能抵过了,帝国或许会让我砍掉翅膀流放荒星。”
埃斯曼听着这些话就打冷战,可少将说出这些话时却波澜不兴,好像在陈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不必忧虑我。”安德希尔把埃斯曼送出门,“早些回去吧。”
埃斯曼被推出门去,安德希尔的最后一句话仿佛喟叹:“要是顾安没地方去,你照顾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