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仪捂住小胖子耳朵,说:
仙人渡劫,巨蟒为了报恩守着山头为他护法,在仙人快被雷劈死的时候,巨蟒咻咻咻飞了上去,替他挡下最凶险的一道雷,然后砰砰砰倒在了山下。
仙人飞升,巨蟒重伤。
芦苇湾不是蛇血,而是蛇身,湾头大井就是蛇头。
“仙人已经飞升,没有救巨蟒吗?”重章问。
“来不及。”郑淑仪折断一支芦苇,去挠小胖子,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爷爷说,仙人和大蛇仙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山民觉得有伤风化,更觉得大蛇仙是仙人情劫。为了让仙人安安稳稳做这座大山山神,他们用法器砸碎了巨蟒头颅,压成一口大井。”
“仙人一下凡,就看见碾碎的蛇身,救也救不活了,自己成仙死也死不掉,没办法,只好天天守着大井哭,沿着蛇的残骸种下芦苇花。”
是碎肉、骨血和情人的眼泪铺满了芦苇湾。
“爷爷说,管你是人是仙是妖是魔,都挡不住人的几口唾沫,唾沫多了,就能害死人。传说不一定对,但传说想告诉你的道理一定是铁则。同性恋有错,仙人和妖怪谈恋爱有错,仙人就该好好守护百姓,妖怪的结局注定会被镇压被渡化。活在人类的社会里,要做个最正常的普通人,不要做神仙,更不要做妖怪。”
“……你爷爷和我爷爷不太一样,”重章坐了下来,把芦苇插进水里再拿起,水面浮起一层细雪,“我爷爷希望我做最厉害那一个。”
他捻着芦苇指向来时的山头,水珠淅淅沥沥落在他的膝盖:“我爷爷说,人要跨越那座山,走出去,再跨越更高的山,永远地走出去。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山,有多的有少的,有高的有矮的,人是绝对不可以被山打败的,要永远战胜它。”
仙人要渡劫,重章要渡劫,天地万物都在渡劫。
重章心头忽而豁然开朗,那些沉重的痛苦的阴暗的无法言说的,正在悄然瓦解。
此时夜风乍起,拨云见月,芦苇轻轻摇荡,星星点点荧光飘然升起,如星河倒悬。
他们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漫天萤火虫飞舞,很快,不约而同闭眼许愿。
看萤火虫容易,看漫天萤火虫却讲究运气。
小孩子赶时兴,把这称为“芦苇湾流星雨”,看见的人许个愿,仙人和大蛇仙会实现愿望。
重章闭上眼,心里默念:
我要、我要……
我要翻越所有的山——
小胖子不会许愿,扑腾来去,抓了好几只萤火虫放进衣服口袋,累了,趴在石头上睡着了。
郑淑仪背着他,和重章一起向湾尾走。
重章在前,负责拨开芦苇引路,萤火虫照亮红肿的侧脸,难得心生恻隐,他说:“周一不要找她道歉,你应该去找老师。”
“可我们是朋友,她有什么事情都会找我帮忙的。”
“朋友不会这样,你们不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她说过她需要我,她只是一时生气了,虽然我不知道她生什么气。”郑淑仪气鼓鼓,一副不想和重章说话的样子,“你有朋友吗?你知道朋友相处是什么样吗?”
“……”真把重章问倒了。
“别人需要你,你就得掏心掏肺对别人?如果别人不需要你了呢?”重章扶着小胖子后背,怕他掉下来,改口说,“如果有一天,你弟弟不需要你了,你总不能还热脸去贴冷屁股吧?”
“不需要我!?”郑淑仪真的生气了,猛力回头。
这回把小胖子甩了下来。
重章只来得及抓住小胖子一只手:“……”
郑淑仪抱着两条腿,两人心惊一瞬,偏小胖子悬在空中睡得呼噜香。
她气笑了:“他要是哪一天不需要我了,我就会把他扔掉,扔进河里淹死算了。”
停顿片刻,她哭了起来:“他不可以不需要我……不然我、不然我……我就杀了他……”
逗哭了人,重章也不懂得怎么安慰,只好帮她抬着小胖子上半身,等郑淑仪情绪缓和一些,两人像抬小猪一样,顺着芦苇湾走,把小胖子抬出去。
芦苇湾外接着102国道,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三人坐上三轮车,坐了二十来分钟,回到大井村。
重章推开家门,脚步轻缓地进了房间,郑招娣睁着眼躺在床上。
“妈,”重章趴在床头轻声喊,从口袋里抓了抓,伸到郑招娣眼前,像献宝一样说,“你看这是什么。”
天可怜见,萤火虫快被他闷死了。
小小的虫在手掌心翻了个身,一振翅往外飞。窗外挂着一轮明月,它要逃去月球。
屁股亮着点点光,那点微光映在郑招娣眼睛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萤火虫飞走,那点光也就消失了。
“光光、月光光、我的、我的……”郑招娣闭上眼,快要沉入梦乡,尾音减弱,她说,“我的……女儿。”
重章静静坐了片刻,弯腰替她掖被,整理好蚊帐,来时无声,去时也无声。
他在家又待一日,除了做作业看书,就是帮李婶干家务做农活,周一早上蹭村长的车去学校。
周一下午第一节是班队课,老师正讲到校园防欺凌主题,马静媛提到旁观者不可以漠视,同样要及时报告老师,不然和欺凌者的做法没什么区别。
命运中事与事的联系总是千丝万缕,一旦提到一个话题,就会像扯出线头一样,催生出更多相关联的事。
那个下午很乱。
课间,贺宇舟和别人打架,而重章作为同桌,被请去办公室做污点证人,因此逃掉了下一节体育课。
体育课自由活动,马雪明在课室里和班长发生口角,两人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扔书把玻璃窗砸出了个洞。
于是大家的眼睛,透过玻璃窗那个洞,看见了课室外的开放书吧,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默默哭泣,鼻血流进了嘴里。
乱成一锅粥,办公室里人挤人。
罗健宏刚在办公室坐下,大汗淋漓,来不及喝上水润喉,反倒先听告状润了耳朵,他生气道:“下次谁也没有自由活动了!”
小女孩止住鼻血,止不住眼泪,泪汪汪地站在马静媛面前,抽抽噎噎说:“罗美洁说再也不和我玩了。”
重章站在马静媛背后,看着小女孩,擅自问道:“郑淑仪,她打你没有?”
郑淑仪只哭,不说话。
马静媛头痛,遣了贺宇舟跑腿去叫四年级的罗美洁来办公室,转头对郑淑仪说:“你流鼻血是她打的吗?你不要怕,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撒谎,但也不要隐瞒。”
罗美洁来了,个子比郑淑仪还小,神情看着怯怯的,答话也很小声,看了看郑淑仪,说:“我没有打她,我只是说以后再也不和她玩了,什么忙都不用她帮了,然后她就生气,她,她还推了我。”
也许是话刺激了郑淑仪,她哭起来:“你打了,你明明打了我,你打我的鼻子。”
郑淑仪的鼻子确实红红的,但也不知道是哭红的,还是打红的。
罗美洁一口咬定没有打人。
马静媛去问待在课室的六年级同学,各个都说没看见外头发生什么,毕竟课室里发生的事情就足够精彩了。
她经过马雪明身边,半是怒半是怨说:“你看看你弄出来什么事!”
马雪明红着眼眶,脑袋垂得更低。
老师去查监控,进度条拉过来拉过去,只看见罗美洁拉着郑淑仪走进开放书吧,然后两人走到书架背后,至于发生了什么,完全是监控死角。
马静媛仔细检查郑淑仪的鼻子,叫她回去再好好观察,有什么不舒服的及时找老师。
罗美洁说自己没有打人,马静媛也不再多废话,只是对罗美洁就同学相处的问题翻来覆去教育。大手一挥,让两人离开办公室。
对四年级学生好声好气,对六年级学生铁了心要发一通火。
从课间打架的,到打破窗户的,再到课室里喧哗看热闹的,连留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的同学都不能幸免。
哈,无辜!?
马静媛:“六年级学生了,还不会抓紧时间搞好学习,自由活动时间居然不回课室看书写作业,哪里无辜?全部都去跑步!”
重章被派去做监工。
出办公室门,经过净水机,罗美洁和郑淑仪好像和好了,两人肩并肩挨在一块儿,罗美洁戳了戳郑淑仪肩膀,声量比办公室里大许多。
她嗔道:“你这个告状精,等周五你就死定了!”
重章脚步一顿,贺宇舟搂着他肩膀,推了推他:“你怎么不告诉老师,明明是那个人先取笑你,我才动手打他的。”
“我没有请你替我打架,你要是想说,刚才也可以自己告诉老师。”重章冷声说,抖落了他的手臂。
“我不想说,我就是打了架,因为什么打也无所谓,”贺宇舟摊摊手,“可你不告诉老师,也不反抗,以后他还是会取笑你。”
“算了算了,以后谁再取笑你,我就揍他,揍到没人敢取笑你!”贺宇舟手一张,整个人挂在重章身上,把控着力度,不至于压倒人,他在重章耳边轻轻说,“我会帮你的。”
狗嘴吐不出象牙,贺宇舟下一句话是:“那你也帮帮我,等下放放水,我不想跑步。”
重章给了他一拳,监工的时候,督促贺宇舟跑步最严格。
贺宇舟说话很真诚,近乎天真才更加伤人。
每次“取笑你”一说出口都很扎重章耳膜,像是频率很高的音很刺耳,反复提醒和强调一件事——重章是个会被同学取笑的人。
但有句话贺宇舟说对了——不反抗,以后还会发生的。
放学时,重章在花坛边找到了默默哭泣的郑淑仪。
重章说:“罗美洁不需要你了,你不是说过,谁不需要你,你就会把那个人杀掉?”
他递了张纸巾给郑淑仪擦眼泪,眼神温柔,却像递上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