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棠看着他诡异多变的神情,方才还给她三种选择让她自戕,眼下又浅笑着告诉她自己的名讳,是怕她黄泉路上记不住仇人吗?
见她没有回应,景昭辰抬手往案几上的托盘指了指,淡声道:“看看下面是什么。”
甄棠看着托盘上摆放整齐的匕首毒药和白绫,他都要让她自戕了,竟然还有心思在托盘下面放东西。
玩这种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游戏,能使他多活两天吗?
可眼下毕竟受制于人,甄棠端着托盘两侧抬起,一封不大不小的纸袋出现在她视野中。
她微微诧异,纸袋封口处有暗红色漆印,印着她看不懂的图案,但她认得纸袋上驿馆的徽记——渝州。
那是她三个月前刚刚离开的故乡。
“拆开。”景昭辰声色淡淡。
甄棠将托盘放到案几一侧,拿起纸袋,俯身拿过那柄匕首,沿着缝隙将漆印挑开,取出里面厚实一叠信纸借着烛火认真翻看起来。
第一页,甄长海,第二页,田芫,其夫甄长海……
第三页,甄棠,甄长海之女,崇和六年五月初七生人
第四页,甄元霖,甄长海之子……
甄棠捏着纸张缓缓闭上眼,只觉得如坠冰窟。
这是甄家在渝州的户帖,上面记录着甄家每一个人的详情,从生辰年月到何时婚娶,从子女出生到调派任职,每一项都极其详细。
三个月前她方到京城,如今户帖中她的户籍已经盖戳迁出,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府衙印章,用以作证。
沉沉的缓了口气,甄棠将户帖和纸袋重新放回案几,拿起匕首压.在信纸上,抬眼看向景昭辰:“殿下让妾身看这些,莫非是怕妾身反悔冲喜,哪日扔下您逃了,所以用以威胁?”
景昭辰一个时辰前服过药,神智和体力恢复了一些,听到她的话,又扫了一眼被匕首压着的户帖,眸中闪过一丝暗光:
“不再往下看了?”
甄棠摇了摇头:“再往下看也没有任何意义,殿下何必还要明知故问呢。”
“确定不看?”景昭辰稍稍侧着脑袋,一双眸子静静地看着甄棠。
甄棠再度摇头,发髻上的流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景昭辰默然了片刻,倾过身子,将匕首重新放回托盘内,拿起户帖装进纸袋中,极有耐心的抚平压好。
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柄金色小勺和一支印章,从龙凤花烛上捏下一块软化的红蜡,放进小勺中在火苗上炙烤着。
不多时,红蜡软化成汁液,甄棠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勺柄,仔细地将腊液倒在方才的漆印上,等了片刻,用印章加盖,随后拿起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漆印重新凝固。
做完这一切,景昭辰将纸袋轻轻放在案几上,重新看向对面的甄棠,眸中藏着莫名的意味:
“这是你的选择,以后莫要后悔。”
“若妾身哪日真的后悔了呢?”甄棠问道。
景昭辰眼中闪过波澜:“那翊王妃最好每日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本王比你先下黄泉。”
他真的是一个疯子!
甄棠已经不知该惧怕还是该苦笑。
她的目光扫过托盘上那瓶毒药,突然想起什么,抬眸看向那人:
“秦嬷嬷和周总管都告诉妾身,殿下身中毒蛊。”
景昭辰眸光一深:“翊王妃想说什么?”
甄棠深吸一口气,袖中手指扣紧:“妾身出身渝州,幼时跟随外祖长大,时常患病,外祖父结识一位山野郎中,妾身唤他蓝爷爷,曾在他的药庐里做过帮工。”
“所以呢?”景昭辰侧过头,略有兴趣。
“蓝爷爷是滇地人,已近知天命的年岁,行医至渝州时突发恶疾,是我外祖父救了他,病愈后便留在渝州行医,妾身少时曾见过他为人解蛊。”
甄棠咬着红唇,百般思虑后,声色清柔:
“妾身想与殿下做个交易。”
景昭辰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听到“交易”二字,心中突然泛起一层难以抑制的恶念。
他极度讨厌这两个字。
甚至是恨。
自十七年前母妃意外身亡,他被皇后娘娘收养后,所有的一切都要用“交易”来换取。
数九寒冬刚过寅时便早早开始练功,背书,稍有违背,便会被罚跪砸雪地中,用藤条抽打脊背。
皇后娘娘说这是为他筹谋,只有这般辛苦,辰儿方有机会登上太子之位。
如此往复,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才能与皇后娘娘达成一次交易——
每年母妃的忌日那天,他可以在宫中祈华殿稍作祭奠。
再后来,皇后用一件件母妃的遗物,间接逼迫他来接受许多“交易”,直至他获封太子之位,依旧无法摆脱这种无形的掌控。
景昭辰深知,自己只是皇后手中的提线木偶,所有生存的希望,都要从皇后手中交易获得。
包括这次冲喜。
“本王这副苟延残喘的模样,王妃竟然还有心思与本王做交易。”景昭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似乎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然想听她亲口说出。
甄棠没有察觉他眼中闪过的异样神情,仍皱着眉头沉思,红唇轻启:“殿下若是信得过妾身,妾身可以试着写封书信寄过去,或许他有可以解蛊的法子。”
她说完,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向对面那人,仿佛在等他的回应。
景昭辰看着她盈满烛光的眼睛,神情微变,须臾后才淡声回问:“翊王妃,你知晓你方才在说什么吗?”
甄棠提了口气,短暂思虑后,再度开口:“妾身当然知晓,秦嬷嬷曾告诉妾身殿下的病情很重,多亏了冯太医的汤药保到如今,让我万万不要触怒你。”
“可眼下不是也没其他法子吗,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死马当成……”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甄棠慌忙噤声,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对面。
密室极其安静,烛火在二人之间静静燃烧,景昭辰的眸光穿过烛光落在甄棠脸颊上,饶有兴味地凝视着。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放眼整个太医院和京城医馆,甚至是皇后权势所至的各个州域,还有哪个不怕死的医师郎中敢为他医治。
他所中的毒蛊没那么简单,治不好便罢了,若是伤了性命,九族不保,所以稍稍会察言观色的郎中均不敢趟进这滩浑水,又有多少人,藏在暗中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她,竟然说可以试着寄封书信,设法救他。
甚至提到死马当成活马医。
景昭辰突然笑了一下,这般天真的模样,怎么就命差到入了皇家,为他这个病秧子冲喜。
见他没有生气,反倒浅笑起来,甄棠慌张的心情缓和了许多,膝上扣紧的指尖也松开了一些。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娘娘选中妾身为殿下冲喜,必然在做此决定之前将妾身一家的身世查的一清二楚,实不相瞒,妾身的确有私心。”
“喔?何种私心?”景昭辰的声色饶有兴味。
“妾身与家父家母之间并无太深恩情,若妾身能助殿下痊愈……”
甄棠垂下眸,定了定神,轻声道:“妾身想与殿下做笔交易,待殿下痊愈,交易完成,殿下放我离去。”
景昭辰略微诧异,没料到她口中的交易竟然是这个,他原以为,她会以此为母家求一些荣华富贵,或是加官进爵的恩赐,她那对谄媚的父母亲不正是如此打算么。
并无太深恩情?
他想起她方才所言,幼时家贫,在外祖膝下长大,又时常患病,临近年节时被父母送到京城,嫁给一个明知将死之人。
她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弟弟,想必她的父母早就打算牺牲这个女儿,为儿子铺路,她应当也是明白其中缘由的,否则不会提出这等交易。
而这场“交易”的筹码便是,她有机会让他活命。
景昭辰的身份在这里,若他愿意,他有几百种法子给她一条新的生路。
很聪明。
也很胆大。
胆大到竟然敢与皇族之人赌交易的公平。
景昭辰笑起来有些气虚:“翊王妃是不是忘了,片刻前,你刚刚问本王若你反悔会怎样。”
甄棠索性直言:“妾身并未忘,眼下形势如此,即便是殿下不信任妾身的提议,你也会比我先下黄泉。”
“若本王病愈后失信,不放王妃离开呢。”景昭辰只觉得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血意,甜腥腥得,冲得他快要失去理智。
“左右不过和如今一样的处境。”甄棠的语气听起来极其平淡,仿佛早已看破将来。
“殿下,你我二人均是笼中鸟,盘中棋,既然有机会冲破禁锢,何必还要互相猜忌呢。”
景昭辰眸光渐渐冷了下来,犹如锋利的冰刃。
十七年了,他这个提线木偶乖乖听话了十七年,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
鸣泉关五座城池血仇未报,十八万将士英魂未归,还有他母妃的死因尚未查清,他不能就这么轻易死掉。
自幼时起,他便面临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交易”,无关感情,无非是他名义上的母后想要将他推上太子之位。
时至今日,终于有一人想要救他性命不是为了从中为家族谋得什么利益,而是要他,放她离开。
景昭辰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封重新压好漆印的纸袋上,神情冰冷,喉间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他的病情严重了许多,冯太医也改了方子,药力更为猛烈,可是眼下景昭辰竟然觉得药力压不住毒蛊,血意冲得心口剧痛!
案几上的匕首并未完全合拢,一寸刀刃露在外,映着烛火,光芒摇曳的瞬间闪过一双充满寒意的眸子。
“噼啪。”
灯芯爆开一声微响,刀刃上的倒影瞬间合上眼睛,下一瞬睁开,已完全变了神色。
仅存的神智战胜心中恶念,景昭辰咽下喉间的血意,哑声道:
“本王愿同你做这笔交易。”
“多谢殿下,既如此,妾身便先回暖阁了。”甄棠生怕他会反悔,一刻都不想多待,微微俯身向他行了礼便起身准备离开。
见他仍旧好整以暇地倚着小榻,甄棠一时有些犹豫,她不知外面的门如何打开,刚想向他开口,便看到他倾过身子,右手伸到案几下方不知动了什么,只听到远处依次传来滑.动声响,想必是那些暗门已经尽数打开了。
甄棠再度向他福了个礼,转身准备离开密室,刚走了一丈远,只听到身后嗓音暗哑:
“王妃走好。”
她顿了一步,随后拖着赤红色长长的裙摆,沿着昏暗的密道,穿过重重暗门,又踩着层层台阶,秉着一口气终于回到藏书楼一层。
甄棠站在藏书楼门口,回头望向高处,从外当真看不出这楼中顶层还有那样一间与世隔绝的密室。
无论如何,眼下他答应了自己提议。
甄棠调整好思绪,抬手推开藏书楼紧闭的门扉。
冷风扑面而来,冻得甄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守在门外的周总管和宋嬷嬷见她出来慌忙迎了上来,宋嬷嬷将大氅为她裹好,满眼担忧:“如何?”
甄棠从里面拢紧了大氅,亮晶晶的眸子中含.着笑意:“妾身与殿下挺好的,嬷嬷与我一同回暖阁吧。”
宋嬷嬷松了一口气,提起墙角的风灯,扶着她另一侧手臂准备沿路返回。
刚走了两步,甄棠停下脚步对周总管低声道:“殿下在顶层的密室。”
周总管神情一滞,整个人变了脸色,来不及向甄棠行礼便匆匆忙忙冲进了藏书楼。
甄棠没有思虑太多,同宋嬷嬷沿着回廊往回走,走了约一半的路程,只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人声,还有一股青色的灰烟冲上天幕,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见她好奇,宋嬷嬷道:“那是方才走水寝殿的方位,想必火势已经消了。”
宋嬷嬷话音刚落,暗夜下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骤然照亮半边苍穹,随后响起轰隆隆的巨大雷声。
“子时已到,诛邪退避!”
不知何处响起打更人的嗓音,合着滚滚雷声,尤为明显。
“子时了,嬷嬷,今日是几月几日?”甄棠突然问。
寒风起,风灯止不住的摇晃,宋嬷嬷为她拢紧大氅,在风中大声回应:
“二月二,是龙抬头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