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山的草木从绿到黄,又从黄到绿,只有相距不远的两个坟堆还在好像从没有过什么变化……不会有太多的人想起,吴国的亡国之君与他最后的拥趸吴骆,被埋在了这个地方,隔绝人世,与大好山河分作阴阳。
不知道是在第几轮的变化里,这两座只能彼此相望的孤独坟头才终于迎来第一个前来看他的人。
那是个大约已经有些年纪的女子,风韵犹在,却仍然能看出时光在她脸上细细研磨过的痕迹,使人不由叹惋时光荏苒。
大概坟头的主人都不会想到,最终来看他的会是她。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那不可一世的君主临末了成为一抔黄土,来看他的却只有这个早就被他忘在了脑后的女子。
女子像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才爬上的山。她先提着食盒走到右面靠后些的坟前撂下些点心,才往在左面的,高了一点的的坟包走过去,缓缓站定。
坟头被垫得极高,算是保全了一国霸主的最后一分尊严。已经是早秋季节,坟头的野草花木都有了委顿的迹象,使观者也不由生出几分怅然。
女子并没有跪下,而是站着,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同那个坟包讲话,神色温柔,“大王,我很想您。”
那声音虽然是已经上了一些年纪的女子说的,语气却柔软得不像话,宛如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在呼唤她的情郎。
她不知道如今沉睡在这座山上的人会不会相信她的话。哪怕是她自己,都无法忘记十几年前,昏黄的光线渗入大殿,她持剑走进,将那柄最终夺去他性命的剑掷在地上,用冷漠神情与声音将过往割裂。
——世上没有千秋万岁之君,终归一死,您又何必非要等越国亲自动手呢?
但大概她也不在乎他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究竟相不相信,只是站在那个土堆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那座坟头讲话,絮絮叨叨没个止歇。
“西施您知道吗,其实她的名字叫夷光。”女子垂着眼睛,说起这个与她斗了半生的死敌,竟然也没有太激愤,“她被越王收进了宫里,后来让越后逮了个把柄沉湖了,”
“其实越王送来的美人都是细作,何止我一个,”郑旦的流露出些温柔神色,“您看见的是我,只不过是那时候,只有我想再看您一眼而已。”
“您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叫做郑旦?”
大概是因为没有人听着,郑旦说话有些不着边际,想到哪说到哪。她从来不是个会藏话的人,只是后来在吴宫待得太久,学会了对太多事情沉默以对。
可如今方圆之内,只她一人,她终于能再次,将涓涓心事一同诉与天地山河。
最后她说,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细风吹过,坟头委顿的枯草跟着风向一同摆动,竟似点头一般。
或许是独自言语太过寂寞,郑旦有些发怔地盯着那株枯草,勉强牵着唇角向上勾了一勾,“难道是您听见了?”
可是她自己也明白,死去的人应该再也听不到她这句剖白了……应该。能听见她这句话的,唯有阳山上的诸多草木,与这两个相伴彼此的茕然坟包。
这句话以后郑旦再没多说什么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那个坟包,像是透过那个鼓起的坟包在看什么人。
天色渐渐要暗下去了,而她却还没有走的心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要化作一尊石头似的。
记忆往前推上大半生,郑旦控制不住自己想起她第一次真正走入吴宫,怯怯抬眼时候撞入他眼中时的一眼惊鸿。后来她因为那一眼,期盼过、犹疑过、蹉跎过,愤恨过,这么一蹉跎就是一生。
吴王应该也是对她有过一段宠幸的时光的,可惜这段时光如同荏苒春光一般,没能持续太久。可这段时光,却成了她以后余生的全部想望。
如今这座坟已经立了十余年之久,而她在送走自己的父母以后,也终于发觉了自己的老去。岁月终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美人迟暮,不免使人嗟叹。
郑旦似有所觉般,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低声自言自语,“大王向来喜欢美人,郑旦这个样子,是不是不能再陪着大王了?”
“可是,我却仍然想——”
话音夏然而止。
郑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拿出匕首,把它插到了自己身上。如果有人能够看见她现在的状况,也必然可以想见她动手时候的决然,因为那把匕首插上的地方没半分偏差,显然是下手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顺着匕首外延渐渐落下来的殷红血迹,洇湿她的一大片衣襟。郑旦的脸上,渐渐露出释然神色,似乎是终于夙愿得偿,了无遗憾。
我却仍然妄想着追随陪伴着您。
残余的日影渐渐地黯了下去,隐没了渐渐从她胸口张狂蔓延出来的残红。
夜色过去,日头渐渐升上来,使天边的鱼肚白泛起酡红颜色。城门附近人头攒动,老老少少的人都争着往贴在城墙上的那张绢布上看。即使有看不见的农人,也忍不住用手戳着他人的背,小声问询,“哎,越国选美的头名是哪位?”
被戳到的那个人回头,是个面貌俊秀,唇红齿白的小少年,除了个头差那么些火候,单看脸蛋与通身气质,可以说是人中龙凤了,只可惜看上去太过于文弱,甚至让农人都忍不住要为自己方才那略显鲁莽的一戳生出内疚。
少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朝着戳人那位看过来,还让那个农人发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方才的动作真是冒昧得过分。所幸那个被戳到的小少年脸上并没怒色,而是带着笑意款款回他,“头名……苎萝村西,施夷光。”
农人对这个名字像是不大熟悉,确认一般又问了一遍,“小兄弟可是没看错?头名的不是位名叫郑旦的姑娘?”
少年看着农人这不可置信的模样,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没看错,头名的确是一个叫做‘夷光’的女子。”
听见少年的这句话,农人有些懊丧模样,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据说明明是郑旦更美一些,我都下了注的,这下可真是……”
在农人还在悔不迭的时候,答他话的少年已经趁着没人注意,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少年身后议论纷纷,隐约可以听见“头名二名都是苎萝村的姑娘”,“西村夷光,东村郑旦”之类的交谈声。并没有人知道,被提到的那个名叫“郑旦”的女子,就在刚才还扮作少年,在这边看榜呢。
而郑旦,早已经在另一头出城,一路朝着苎萝村,急急忙忙地回家去了。
郑旦回到家里,趁着四下没人,匆匆换下父亲的衣服,打理一番以后搂着木盆,往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物之后,急匆匆地出门朝着河边走。
郑旦是四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人,往河边走的一路上都有人同她打招呼,她一一笑着应了,往村子西的河边过去。
自今日里,那张榜单被贴在城墙上以后,他人论及,无不与这张榜单上的名次有关。
被挂在榜单上的郑旦,却对此毫无兴趣。于她而言,或许还是自己木盆里的这些衣物更值得她在意一些。
前些日子,越王被放回国内,举国同庆。但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越王回国后便开始了长达半年,大张旗鼓地在国内举行选美的活动。国民大都以为这是为了庆祝越王被放归,郑旦却知道,并非如此。
越王是为了挑选出一批年轻貌美,且命值不了几钱的民间女子。她们将被教习歌舞,然后被送去吴国,使尽浑身解数去迷惑吴王视线,以希求从中求来一个为越国翻盘的机会。
这场选美中,一向自视甚高的郑旦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同村女子压了下去。
在西施周旋于吴越两国之中的时候,她却为着越国第一美人这样的虚名,处处刁难那个名为施夷光的女子。哪怕是在吴宫之中,西施几次身陷危难之中,她也隔岸观火。
她承认自己的确一直在针对西施。
于是事情发展到最后,苎萝西村的施夷光虽然成了越国的英雄,却落得个惨淡结局;而苎萝东村的郑旦,在后来籍籍无名,泯然众人,却仍能富贵还乡。
这些事情,她都已经在前生经历过一次。
仔细算来,其实那么一个名号根本算不上什么,她如今就不太在意了;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现今的情况。
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在死去以后重获新生。
这件事情发生在她的计划之外,郑旦有些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才好。
若她有天大的仇怨,那么她还能在重活一世以后去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若她有什么遗憾,那么她也可以在重新活过来的时候去弥补自己没有做到或者错过的事情——可她偏偏没什么遗憾。
但她现在想的这些,也不比自己手头这几件脏衣服重要。郑旦这么想着,不觉就加快了步子。
浣纱溪渐渐近了,河边似乎站着几个人。郑旦定睛看过去,不由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