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晦日乃地藏王生日,京中有旧俗,百姓应燃珀屑、点水灯。各寺僧侣祝祷,千灯汇作一炬,成莲花台,度众生。
今年流连在京中的举子们,却不知谁能来度他们。
原本皇帝登基新赐恩科,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可是今年的科举真是格外的熬人,本来新帝年前继位时就发下诏令要开恩科,举子们都以为会试还与往年是在三月举行,是以早早便来了京中备考。
谁知从年初雨雪霏霏等到枝头杨柳依依,好不容易等到考试,考完试又出了罗旭科举舞弊这一摊事,连累会试迟迟不能放榜。
连主考官都给牵涉在内,朝廷自然要细细斟酌。
但会试的举子们却等不起了。
进京赶考的举子中,多有家中并无薄产,举全家之人供一人读书赶考者。对于他们来说,光会试前耽搁的那段时间,在京中租房、吃饭的各项用度已经耗尽了钱财,若是再等下去,恐怕只能靠吃自己维生了。
而那些家中有财有势的举子,他们虽不在意在京中久住耗费的银钱,却也熬不住这份心力交瘁等待。
到底考没考上,总归要给个信才行。
他们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七月的最后一日,地藏王生日当天,贡院宣布放榜。
在京的举子们大喜过望,纷纷双手合十连道了几声地藏王保佑,赶往贡院看榜。
周兴趴在茶楼上,恹恹地看着底下兴奋地跑向贡院的举子,摇头道了句。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他感叹完又偏过头去,换作另一边趴在桌上。周兴郁郁寡欢,连放在眼前的糖糕、乳饼都未曾多看一眼。
邻座响起一个爽朗的笑声:“周兴小弟,何事让你这般闷闷不乐?”
周兴抬头,便见到禁卫军统领文瑞坐在不远处。
“文大人。”
沈应爱交友,京中百官除了内阁那些老古板,大半都与他有交情。文瑞这种性格豁达、相貌生得又好的青年男子,自然是逃不过他的魔爪的。
连带周兴也被带着跟文瑞熟识起来。
见文瑞在此,周兴起身向文瑞行礼。文瑞摆手说道:“我今日没当值,不必行此虚礼。”
他从座位上站起,走过来扶起周兴。
正巧伙计把文瑞原先叫的两包蜜饯果子包好送了过来,文瑞接过蜜饯付钱过后,看了一眼周兴将其中一包递给了他。
周兴疑惑眨眼,文瑞抬了抬下巴。
“蜜煎樱桃,你哥爱吃的。”
提起沈应,周兴的脸瞬间就黑了:“文大人不要提他,我已经在打算跟他断绝兄弟关系了。”
沈应这种出尔反尔,嘴上才说了要回金陵,结果转头连家也不回的忤逆兄,周兴不要了。
明日就回金陵,开宗祠把沈应逐出周家。
不对,沈应族谱是记在沈家的,周兴还没法逐他出家门,因为沈应本来就没在他家。
这样一想,周兴更生气了。
他回去就要写信回金陵,向母亲控诉沈应眼里只有男人没有弟弟的事,真是气死他了!
听到周兴孩子气的话,文瑞瞬间笑出声来。
他将两包蜜饯放回包里,自觉不方便参与他们兄弟间的事情,转而逗趣似的说起。
“上个月你哥做了一件好事,你要不要听?”
“是什么?是什么?”
周兴一听,注意力立即被夺走。
文瑞知他心中其实很崇拜自己的这位兄长,便将沈应从王元纬手下救下竹月的事说与了他听。
周兴听完撇了撇嘴:“什么他救?分明是文大人您救的,而且还仗的是那位的势。”
这别扭劲,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文瑞低头笑了笑,又说起:“若不是你的兄长,我与那位都看不到眼前这份苦难。”
周兴闻言又得意起来,嘴上却还是嫌弃道。
“他就是爱管闲事。”
嫌弃完周兴又按捺不住好奇:“文大人,那王家大少爷真跟你说的一样,被他爷爷打断了腿吗?”
他问的是文瑞将王元纬提去王家府上的后续。是说王景知道这事皇帝掺和进来了,自然不敢再留竹月,给了竹月一百两就放他回家去了。最后还当着文瑞的面打断了王元纬的一条腿,说是等他腿伤好了就把这不孝子弟送回老家抚州。
周兴感叹:“虎毒还不食子,这王老爷子可真够厉害的。”
文瑞却笑:“什么打断了一条腿?不过说说罢了,我在旁看着估计连筋膜都没伤到。”
王景是怕他不罚,霍祁罚得更重。
至于什么腿伤好了就送回抚州,恐怕只是想拖延时间,等着皇帝忘记此事。
周兴听得目瞪口呆。
连皇帝都敢糊弄,这王老头确实厉害。
文瑞闻言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自己向霍祁禀报此事时,霍祁翻着那个已经批好的奏疏,满脸不在意地向他轻笑着。
“这群老东西,不过就是欺负朕年轻。”
又想起朝中有内阁虎视眈眈,后宫中有太后压迫,国舅也是只知捞钱帮不上忙的。
文瑞叹息:“陛下其实也过得很艰难。”
周兴不屑:“他再难也是别人跪他,难道会让他去跪别人?”
“……”
文瑞哑言,这小孩说话还真……鞭辟入里。
两人正聊着,楼下突然传来吵闹声。
二人齐齐向窗外望去,却是有人在外呼朋唤友,说是贡院外有个举子一头撞死了,让他们赶紧去看热闹。
文瑞一惊,忙向周兴道别,大步跑向贡院。
贡院外举子云集,西面张贴榜单的墙壁上,还留着一抹叫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举子们围在贡院外,义愤填膺地高喊着,让朝廷给他们一个说法。
文瑞挤过人群,眼角瞥到地下的血泊,他的眼皮直跳。
好不容易挤到最里面,文瑞拉过一个守卫问他是怎么回事。
守卫认出他来,闻言看了一眼外头群情激愤的举子,满脸为难地告诉文瑞,是张榜时举子们觉得榜单不公,问张榜的要说法。
张榜的自然不可能理他们。
两方拌了几句嘴,有个偏激的就直接撞死了。
他说得简略,但文瑞却知两方既起了冲突,就绝不会是办了几句嘴那么简单,他观最前面的几位举子脸上、身上都有伤情,再加上死了一个举子,今日这事只怕难以善了。
最前头的举子,听到守卫的话,大怒起来。
“拌嘴?我们只是问为何有才名的三甲不入,大字不识的却赫然在榜,你们为何不敢答?”
“武宗皇帝钦定会试放榜三日内,举子有查卷权,你们为什么不让梁彬查卷?”
“你们逼死了梁彬,却还要说他偏激!他今日要是不死在这里要一个公平,日后一生都难平心头之愤。”
眼看举子们越来越激动,只怕再不拦着又要再磕死一个。
文瑞咬牙正要上前,请众人听他一言。
忽的,最外头闹腾起来。
文瑞见到人群一层层跪下,身着总领太监服侍的余松,右手高举着圣旨,由侍卫护送着,走到贡院大门处的台阶上。
大太监瞥了一眼文瑞,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却还是顾着皇命要紧。
余松转身打开圣旨,向众人宣读道。
“诏曰,朕闻科考有不平事,朕亦怒极,必严查此事,以正视听。又怜举子艰辛,特再开科举,以朕为考官,御史监场。以才选贤,以昭公平。”
如此及时的一道圣旨。
文瑞心头狂跳。
在场举子听完这道圣旨,呆愣了片刻,忽然有一人大哭起来。
“梁彬梁彬你为何不再等一等?陛下并没有忘记我们,他相信我们,他让我们再考,他说会严查此事。你再等一等,我们便可一同效忠这样贤明的君主。”
在场众人闻言皆泣,唯有文瑞一人望向那远处高耸的宫城。
眼前又浮现那小皇帝漫不经心的笑。
‘那群老东西,不过是欺负朕年轻罢了。’
好厉害的小皇帝,继位短短七个月,只用一场科举,既打压了内阁又收了天下士子的心。
这样的手段,即便文瑞浸染官场多年,也觉胆寒。
宫墙内,霍祁皱眉听着武柳的回报。
“死了个举子?”
“正是,是那与冯骥同住的梁彬。”
“朕只让他把事情闹大,他却选了用人命来交投名状。”
霍祁皱眉思索了半晌,勾唇笑了起来:“冯骥冯骥,你可真是普天之第一等卑鄙无耻大坏蛋。”
不过,朕也不输你。
“着人将其厚葬了吧。”
“是。”
末了,霍祁又想起梁彬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向武柳问道。
“梁彬?可是沈应前段时间常去探望的那个梁彬?”
“正是。”
霍祁淡淡颔首,半晌后说道:“封锁这个消息,别让旁人告诉他。”
这种一定能让沈应难过的消息,霍祁怎么舍得拱手让别人。
还是得他亲口告诉沈应才行。
梁彬之死我在写大纲的时候,其实也犹豫了很久。
主要还是考虑到最近大家应该不怎么能接受有污点的角色,而我自己不怎么想让主角去真正地做一件坏事,文案里陛下说他做昏君,更多的其实是在赌气,因为小沈想让他做明君,但小沈抛下他独自死了,所以他就不听小沈的话。
但是考虑到他重生到继位初期,前世用十四年才打完的怪,猛地又要重新开始,他肯定会选择下一剂猛药。至于手段卑不卑鄙,对于他来说倒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他真的清清白白地在虎狼环伺下当了掌权的皇帝,又未免太童话了些,所以最后写完所有人物的结局以后,我还是把这段剧情加回了大纲里。
在狠辣无情,卑鄙下作(没那么严重啦)中都轮回过一遭,最后回归本心,怎么不算是一种历劫。
陛下,您还有得熬呢。
最后一段也不是在洗白,因为这件事背后死的人更多,他也推卸不了,只是他确实没想用一条命来把事情闹大,因为没必要。
这章更完应该会掉收藏吧,不要啊,我真的很咬牙才坚持写的有瑕疵的主角的,你们也想看他们挣扎吧,接着往下看吧。真的真的,往下看吧。
最后是小剧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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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