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景致微微晃动,这回凤生有经验了,这是要出玄同境了,果然,白光一闪,身子一轻,井台还是那个井台,只不过,三人已从月圆夜,回到大年初一的清早。
回客房的路上,凤生沉思道:“看月相,见喜与太子的井台会,应该是腊月月半的事,腊月二十三,见喜头七,那么,玄同境里见喜喝下毒酒那天,就是腊月十六。相隔没几天,见喜怎会不认识太子呢……”
“只隔一天。”岑鸾淡淡地道。
凤生正满肚子犯寻思,猛地被岑鸾打断,不由怔了一下。
岑鸾道:“你记不记得太子问见喜是否生病,谢兰心说了什么?”
凤生眼睛一亮:“啊!她说‘许是昨夜受了风寒’。这么说来,的确只隔一天。而且由此看来,谢兰心是知道见喜私会太子的事了。”
凤生对桃清道:“姐姐你可见过这样的奇事:一个姑娘,明明可以为情郎死,可前一天晚上,见到情郎,却完全不认得;而这个情郎呢,看到姑娘为他死,抱着尸身痛不欲生,可前一天晚上姑娘被抓,却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桃清轻叹了一声道:“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终。小凤生呀,你还是不懂的好。”
凤生点头道:“不过这个玄同境可当真不错,要是换作以前,我定然去城外义庄查看尸首去了,再把府里的人,一个不落地问个遍。”
岑鸾在旁嗤道:“成仙前,怕是个衙门跑腿的。”
凤生举拳作势欲打:“瘟神你闭嘴。”
岑鸾眼皮都懒得动一下:“长本事了?”
凤生的拳头立马调转了方向,嬉笑地摸了摸后脑勺,皮笑肉不笑地阿谀道:“接下来我们干嘛?公子请示下。”
心里却暗自磨牙:天下第一美,美不死你。
岑鸾闲闲地道:“我随便转转,你随意。”
待他一眨眼不见了,凤生才反应过来:“不是吧,明明是我办案,凭什么他还说了算了……”
正自恼恨,一旁的桃清忽然道:“你们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凤生掰着手指道:“也就见过两面。”
桃清迟疑道:“你说你被清虚帝君训斥,可你却没见过帝君本尊?”
凤生叹了口气道:“我与帝君他老人家也有两面之缘,第一次呢,是中元之夜,帝君生辰巡游人间,无意中将我从恶灵手中救下,指点我上天庭做神官。第二次就是我功德日述职,被帝君当中斥责,狗血淋头……可惜,两次碰面,都只闻其声,未见其面。”
桃清“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凤生道:“那姐姐见过帝君他老人家吗?是不是架子很大,一脸官威。”想想那十二乘銮驾,拜倒一地的邪灵,啧啧。
桃清道:“家神归位,当然要首先拜见帝君了,帝君还真的是我见过的,话最少的神尊了。”
不等凤生接话,桃清继续道:“九重天外天,又有谁不仰慕帝君的仙仪呢?只是,帝君向来独来独往,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也不过一个仙童,一个神宠,一个知己而已。”
凤生道:“仙童叫青梧,神宠青猗我也见过了,那这位知己是……?”
桃清道:“赵元再呀!帝君曾与元再对弈七七四十九天,元再成神后,唯一一次酩酊大醉,就是和帝君拼酒,听说,就连帝君征战,丢掉的大半条命,都是赵元再给救回来的。”
凤生点头道:“我元再师兄的仙品,自是一等一的好,人见人欢喜,花见花相知。”
桃清笑道:“他们两个对女仙的态度,才叫一个好看。听说有一回,天后办瑶池赏花宴,女仙们都知道,天后最是个爱做媒的,是以无不打扮得花般颜色。帝君和元再也去了,去的原因却不是为了相看女仙,而是为了一味药材。”
凤生道:“药……药材?”
桃清点头道:“天后知道元再是个医痴,是以用一味灵株作交换,让他请帝君来赏花。元再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真的请动了帝君。据说,元再和帝君同时出现时,整个瑶池都变作了飞霞之色。”
凤生奇道:“那又是何故?”
桃清道:“傻丫头,当然是被女仙们害羞的脸映红的呀。这红着脸的女仙中,就有一个大胆的,跑到帝君和元再面前敬酒。按说,这位女仙胆子大些,也是有原因的,她是天后唯一的侄女煕龄,从小被养在天宫里,自是一等一的漂亮矜贵。煕龄自恃才高,要与帝君和元再以‘花’字为首,斗诗饮酒。结果……”
凤生忙问:“结果谁胜了?”
桃清道:“结果帝君只说了两个字:‘没空’,便拂袖而去。”
凤生:“哈?这么绝!那丢下我元再师兄一个人如何收场?”
桃清笑道:“元再那春风化雨的性子,自然是佛陀似地拿起笔,温温雅雅,从从容容,只一个花字,被他写了九九八十一首诗,仍未打算停手。煕龄碰了一硬一软两个钉子,哭着跑回昆仑老家去了。”
凤生不寒而栗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帝君他老人家,不仅不通情面,还是天界第一跩。听姐姐这么一说,我心里头舒服多了是怎么回事?”
桃清站起身,抚了抚云鬓道:“八卦说了半天,我也该走了,今天是民间祭井的日子,我承了香火和功德,自是要去多听听民意的。”
凤生抱歉道:“瞧瞧我,耽误了姐姐的正事,姐姐自去忙吧。”
目送桃清消失不见,凤生左右也无事,便瞬移到谢兰心的绣楼,打算看看这位大小姐在做些什么。
谁知,绣楼却被人从外面紧紧锁住,凤生穿墙而入,发现谢兰心好端端地坐在书案旁,丞相府千金,这是……被禁足了?
谢兰心一身素服,鬓边簪了一朵白绒花,较之凤生此前见到的她,清减了许多。
书案上燃了一支香,谢兰心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手里的两张字纸。
凤生凑近了细看,上面这张,写着“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字迹峭拔俊逸,颇有峥嵘之气,似是出自男子之手。
纸上折痕很深,像是小心收藏了经年。另一张纸压在下面,不知写了些什么。
谢兰心看了良久,才放下纸,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写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写罢,端详着两句诗轻轻一笑,笑容却说不出的惨淡苦涩。
凤生使了个术法,将上面的纸张吹开一点点,另一张纸上的字迹露了出来:今夜亥时末,井台一会,切切。
凤生瞪大眼睛,再去看谢兰心方才写下的字,墨痕未干,却与另两张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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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兰心见纸张被吹开,以为窗子没关紧,便起身去查看。
凤生凝目再去端详三张纸上的字迹,却被案头香炉里氤氲的香烟,迎面呛了一下,心神一晃,萦绕在脑际的心法不假思索地涌出,白光一闪,竟独自入了玄同境。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丞相府沐着暖意融融的春光,让陡然闯入的凤生,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见喜,你走快些,太子就要下学了。”这时的谢兰心,绾着飞仙髻,明丽的脸上,尚有几分稚气。
跟在她身后提着食盒的见喜,却已出落得亭匀挺拔,眉目如画。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外,谢兰心蹑手蹑脚地趴在窗口向内张望,见喜却自去廊下的花圃,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又取出帕子,将两只石凳,细细地擦了又擦。
不多时,书房门一开,谢运负着手走了出来,太子跟在身后施了一礼道:“太傅慢走。”
凤生心道:“原来谢运不仅是当朝丞相,还是太子太傅啊。”
谢兰心施了一礼,脆生生地叫道:“爹”,继而转头,甜甜地道:“太子殿下可是下学了?”
谢运有些不悦地道:“你来这里作甚,要你背的书,可都记下了?”
兰心娇嗔道:“爹爹对太子殿下耐心有加,到了我这里,便如此严厉。女儿当然日日谨记爹爹的教诲,这不,正打算求太子殿下教我习字呢。”
谢运未置可否,扫了太子一眼,疾步离去。
太子倒似不急不徐,谢兰心缠着他说话,他倒也耐着性子作答,只是颇有些心不在焉。眼眸中也空空的,全不似谢兰心看他时那样,一双眼睛里就只有太子。
凤生忍不住道:“太子不喜欢自己,谢兰心难道看不出么?”说完,才意识到身边空空的,岑鸾并不在身侧。
见喜将食盒中的果子蜜饯一一摆好,又为太子和兰心斟了热茶,便静立两人身后,为兰心打着团扇,团扇一摇一摆,微微的风,却尽是吹向太子。
吃了一会儿茶,谢兰心起身道:“我前日在爹爹书房写了幅字,觉得甚好,我去取来给殿下过目。”
见喜忙道:“小姐的字放在何处,我这便取来。”
谢兰心无心地道:“那可不行,粗手粗脚的,别毁了我的墨宝。”
兰心说罢,便向书房走去。太子坐着不动,也不语,却回身望住见喜,见喜停下手中的团扇,又将扇子轻轻挪了挪,为太子遮住晃眼的日头。两个人就这样一坐一站,一句话不说的,相互看了许久。
凤生看得一呆,只觉得声声鸟鸣好似忽地静了下来,天井里花树灼灼,府里也不时有人声起伏,可凤生却觉得,天地万物,好似都静止了一般,只有两个默默相望的人,为彼此留下一双盛满万物的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从怀中取出一只玉镯,并着一方折得方方正正的纸,交与见喜。见喜脸一红,低着头,将两样物什万分小心地收入怀中。
书房那边传来谢兰心的脚步声,她边走边气急地道:“好容易写的字,怕是被爹爹扔了,我只好现写了一幅,心浮气躁,笔意却是差了许多。”
凤生眼见兰心将字幅拿给太子看,脚步却似有万钧重,一步也挪动不了,眼前不断有字迹向她飞来,一忽是“何如当初莫相识”,一忽又是“短相思兮无穷极”,她越是想看清兰心拿给太子的字,眼前的字迹便越是如钩似斧地向她劈来。
凤生像是被噩梦魇住,似是看得到,却又听不到,心中惶急气苦,却似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一腔心血就要逆着经脉喷溅而出时,凤生用尽全部心念,想也不想的,嘶声叫道:“岑鸾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