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生眼见着谢兰心挨着太子喁喁低语,双耳就像灌满了水,闷闷的听不清楚。渐渐的,眼中只有满园花树摇曳不休,她弯下腰,双手勉力撑住双膝,胸口一滴两滴三滴,洇满不知从哪滴落的血花。
好像有人喊她的名字,是幻觉吗?还是有谁真的在唤她……凤生埋在膝间的头,缓缓抬起,扭曲的春光树影里,一个月华般皎洁出尘的身影,翩若惊鸿,从天而降……呃,好像中元夜万灵哭嚎的荒野,十二乘銮驾光华席地乘云而来,又像是除夕夜火树银花的星穹,仙姿飘飘皓如雪月。
不管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片幻觉里,凤生使出最后一丝气力,抓住一片白花花的衣角,像冻僵的人,凑近火光,满足地靠了过去。
岑鸾居高临下俯视着凤生,特别想拔腿就走。
但……走不了。一条腿被凤生死死抱住,一挣,抱紧,再挣,抱得更紧。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就这么一条腿绑了个沙袋似的,出了玄同境,又从绣楼瞬移回客房。
“装死有趣?”他低头问。
凤生咽了咽满口血水,内心正激烈思考,如何潇洒又有面子地化解眼前的尴尬。她是从挣脱玄同境起,恢复神智的,然后便被自己狗血的抱大腿行径,震撼到了。
她讪讪松手,越说声音越低:“我以为神仙来救我了。”
岑鸾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以为?”
凤生嗫嚅:“不对不是……你本来就是天界第一美神尊。可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岑鸾垂下眼,心中也不是没有疑惑。方才没来由的,心口猛地撕裂一样的悸痛,耳鼓闷闷的,无端端地听到她大声呼救。放出神识搜遍了丞相府,才发现她被困在谢兰心房中的玄同境,那种雷击般的心悸,好像第一次在祠堂里看到她,便出现过。可是……自己心脉已损,莫说是强烈的疼痛,便是喜怒哀乐,其实都已模糊淡忘很久了……
他抬起眼,八风不动地道:“凑巧。”
然后扔抹布似的,嫌弃地甩出一片星芒,凤生血水模糊的唇角、胸口、衣袂,便立时光洁一新,法力过处,凤生心口一松,淤塞的烦闷也随之消减。
凤生瞪大眼睛道:“为何你从玄同境救我出来,还有法力,不是说,一炷香才能恢复的么?”
岑鸾道:“那是你。”
随后白衣飘飘地起身出门:“还能走么?能走就跟上。”
凤生亦步亦趋地跟着岑鸾,一连声地道:“我方才在谢兰心房中,看到了三幅字。一幅折痕很深,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纸上写着‘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另一张比较新的纸上写着‘今夜亥时末,井台一会,切切’。然后,谢兰心又提笔写下‘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你猜怎样?这三幅字笔迹完全一样!”
岑鸾道:“是同一首诗的上下句。”
凤生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这是情诗吧?谢兰心看着下句,写出上句,表情怎会比失去了情郎还惨。还有啊,我方才在玄同境中,发现谢丞相原来是太子太傅。谢兰心还求太子教她写字,看光景,似是前几年的春日。那时,太子就与见喜好上了,还送了她一个玉镯并一封信,对!就是井台会丢掉的那一只。”
岑鸾道:“这么说,谢兰心一直在模仿太子写字。”
凤生心中划过一道光亮,好像一条隐隐约约的线,就要连起来了。
说话间,已来到丞相府外的一个客栈。凤生跟随岑鸾快步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客房的门,一个道士老老实实坐在房中,一动也不敢动。
凤生定睛一看,这不是小年那日,在丞相府里驱邪的道士么?
道士一见到岑鸾,腿一软就跪下了:“仙尊您老回来了,我可真的一动没动。”
岑鸾道:“讲。”
道士苦着脸道:“该说的都说了,绝无欺瞒。”
岑鸾:“给她讲一遍。”
道士结巴道:“女……女神仙饶命,我在京城郊外玉清观修道,平日里也就卖几丸去病保命的丹药,有时画画符纸,真的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啊!”
凤生道:“腊月二十三,你去丞相府的事,细细道来。”
道士修仙二十年,头一回遇见真神仙,还一次遇俩,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哪还敢有半点虚言,立马恭谨道:“那日我受夫人之邀,去丞相府驱邪,贫道虽道行尚浅,可我到了府上一看,却并无邪祟,于是我便大着胆子,查看了那十几具尸身。”
道士揩了把汗道:“两具女尸,十一具男尸,无一例外面目青黑,与其说中了邪祟,不如说是中毒而死。”
凤生道:“那又为何府中传言,丫头乳母均投井而死?”
道士心道:这女神仙倒是无所不知。抬起头诚惶诚恐地道:“不瞒两位仙尊,那……那夫人给了我三倍酬劳,让我说……说是丫鬟投井,7日还魂带走了乳母,还因为井水发了寒疫,死了十一个下人,这才驱邪除祟。”
凤生道:“府中你当真只见过夫人?”
道士道:“没错,只见过夫人。大户人家处死几个下人,原也正常,夫……夫人还要我画镇魂符,我毕竟一心向道,纵然是死魂,再大的罪过,也不至于镇住魂魄不得超生,是以我画的只是普通镇邪符,两位仙尊明鉴。”
凤生对岑鸾点头道:“确是镇邪符,我记得很清楚。”
道士又道:“谁知今日在街上,听闻丞相府夫人也已经过世数日,我寻思去相府门外转转,说不定还能再赚些银两,这……这不就被仙尊拘来此处了。”
岑鸾见他说的差不多了,也不与他废话,袍袖一挥,那道士已迷迷瞪瞪来到大街上,至于自己为何不在观中清修,跑到此处,前前后后,已忘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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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丞相府客房,先前那个家丁已站在门边等候多时,见二人回来,忙一揖到地道:“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凤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谢运见岑鸾,居然是在谢夫人的灵堂。
谢运一身素服,拱手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岑鸾顿了顿,凤生知他不屑编造假名字,又懒得与一个凡人通报名姓,故躬身答道:“回谢丞相的话,我家公子姓苏,单名一个山峦的峦字。”
说罢心头暗笑:叫你傲娇,这回跟我姓。
谢运道:“连日一直忙于内子身后事,对苏公子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岑鸾拱了拱手道:“客气。”
谢运道:“不瞒苏公子说,府中近日的确不甚太平,内子前几日也着人请了道士来驱邪,却不料……”
岑鸾道:“恕我直言,尊夫人并非邪祟所累。”说罢看了一眼凤生。
凤生心道:好么,敢情空口胡诌的事都由我来……忙上前道:“丞相有所不知,人走后7日回魂,会回到家中再看望亲人一眼。凡人虽一无所知,修仙之人却能与之对话。”
谢运看了灵堂中的棺木一眼,目中露出凄然之色。
凤生道:“夫人说,她在此徘徊7日,却一直没看到女儿为她守灵,心中多有不甘。”堂堂相府千金,母亲亡故,却被反锁于绣楼,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谢运叹了口气,似乎郁郁难平,口中却道:“小女悲伤过度,身子骨又弱,是以并没让她为母守灵。”
凤生又道:“夫人还说,她胸口的剑伤甚是疼痛。”
谢运听到此处,淡定的面容终于变色,良久,老泪纵横道:“那日我错手伤了她,原本御医说,只是表皮伤,并未伤及根本,将养数日便可无碍,谁知……当晚不知何故,伤口化脓发黑,未等御医前来就……是我……是我对不起她。”
凤生道:“丞相切莫伤心过度,不妨先回房中歇息。真相终会水落石出,我家公子这便先行告退了。”
目送谢运被家仆搀扶着离开,两人也出了灵堂,迎面却看见太子着一身素服只身前来,当下隐了身形,回到灵堂。只见太子一言不发跪倒灵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凤生与岑鸾对视了一眼,心中十分纳罕:谢夫人虽然算是太子的师母,可堂堂一国储君,为臣子家眷行此大礼,也是……太过了吧。
灵前的香烛明明灭灭,凤生看了看缭绕不去的香火,默念心法,临入玄同境前,还不忘拉了岑鸾一把。
凤生认出,眼前正是丞相府的书房,只不过谢丞相穿着棉袍,园中的树下,也堆着积雪。
谢运在看书,也似乎在等什么人。没隔多久,书房外传来通禀:“太子殿下到——”
谢运起身,见太子走进,拱手一揖。
太子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锦袍,外罩银白狐裘,满面春风,神采飞扬。他走到谢运近前,虚虚一扶:“太傅不必拘礼。”
随后,又走到书案前,看似无聊地翻了翻书,又四下打量了一番道:“太傅,我今日前来,是想求太傅答允我一件事。”
谢运负手而立:“哦?何事?”
太子眉头一展道:“我随太傅读书,不知不觉已有六载,其间,我与兰心日久生情,情投意合,如今兰心已经及笄,我可否禀明父皇,求娶兰心。”
这下,不仅谢运怔住,连凤生也呆住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个负心的太子,为何明明喜欢的是见喜,却又求娶谢兰心。”
谢运沉下脸,想也不想地道:“不可。”
太子背着手,毫不掩饰他的惊诧:“为何?”
谢运忽然提高声音道:“我说不可便是不可,太子身负储君之责,立太子妃一事,休要草率行事。”
太子耸了耸肩道:“太傅莫要着恼,不提便不提。”
凤生盯着太子,疑惑地看了一眼岑鸾道:“你有没有觉得,太子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是她第四次见到太子,虽说都是匆匆旁观,可眼前这个太子,总觉有种陌生的轻佻。
她继续嘟囔道:“就像……就像有两个太子一样。”
两个太子?话一出口,凤生自己都吓得呆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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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狗血抱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