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婴在暗夜里疾飞,巨大的蝠翼每扇动一次,都带起狂风,险些将凤生掀落。
耳畔狂风呼号,凤生将十指嵌入九婴冰冷坚硬的鳞甲缝隙,竭力稳住身形,嘶声道:
“琼羽殿下,还要飞多久,我要吐了。”
九婴的龙尾高高竖起,琼羽慵懒地斜倚着龙尾,神情却像坐在高大王座里一般,倨傲冷漠。
他玩味地看着凤生,散漫磁性的嗓音透出一丝缱绻的诱惑:
“你吐啊,看看九婴会把你丢到哪里去。是被忘川噬魂,还是去无间地狱做引魂灯芯,抑或是被恶犬岭的冥犬分食……”
琼羽低低地笑了两声,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按住凤生的后颈,捎一用力,凤生便被他薅住衣领子,带到他近前。
咫尺相对,凤生的圆眼睛蓦地睁大,她万万没想到,刚刚还出言恐吓她的冥王本尊,竟生得如此年轻好看。
只见他面如羊脂白玉,凤目狭长,眼尾似桃花初绽,微微泛红。嫣红的薄唇微勾,似笑非笑,摄人心魄,邪魅张扬。
琼羽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擦着凤生的脸庞,在她鬓边轻轻一拂。
凤生下意识向后躲闪,琼羽凉薄地哂笑了一声,手中已多了一朵黑色曼陀罗。
凤生这才想起,这是她被捉到怪鸟背上时,琼羽插在她头上的。
随即,冯氏的话在她耳边嗡嗡回响:“若有心悦的意中人,便为其簪花,对方若是同意,也会簪花回应。”
凤生双臂抱住肩头,脖子一缩,双眼紧闭,满脸豁出去的样子,一口气说道:
“我是不会为你簪花的琼羽殿下!说好了是选侍花婢女,选妃我是万万不同意的!”
琼羽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选妃?就凭你?
转念一想,还没搞清楚清虚帝君派她来,究竟何意,于是耐着性子,俯下身,七分嘲弄,三分不悦地道:
“你是在拒绝我?”
琼羽随手将手中的曼陀罗扔给九婴,狭长的凤目危险又魅惑地眯了眯:
“你可知拒绝我的下场?”
凤生却新奇地盯着九婴叼住曼陀罗的鸡首,起身走过去,摸了摸九婴的头道:“原来你是一只鸡啊!”
九婴气急败坏地换过另外一个狮首,狰狞地回过头,凑近凤生,抗议道:“九婴不是鸡!也不叫鸦九!”
凤生“噗”地一声笑道:“好的,我知道了,鸦九。”
琼羽浅淡的瞳色陡然转深:“你不怕它?”
凤生道:“一只爱吃花的鸡,为何要怕?”
琼羽俯视着凤生,有些凉薄,又有些沉郁地说道:
“世上不怕它的姑娘,你是第二个。”
——
琼羽妖冶的凤目,倦怠地掠过凤生,落在疾驰而过的虚空。
那里,有些一闪即逝的破碎画面,蚕食噬咬着他的心尖——
“鸦鸦,那是钩吻草,吃不得。”一身羽衣的少女,青丝如瀑,黛眉弯弯,她摸了摸九婴的头,回眸一笑,玉颈如瓷,空濛纯澈的美目令人心旌神摇。
“琼羽,我只愿今生今世,再生再世,永生永世,哪怕轮回千万次,历尽劫波,与你再无相见之日。”
凄厉之声裹挟着无尽决绝,震荡回响。少顷,山峦崩颓,河川逆流,天地倒悬,羽衣少女怀抱着气息渐无的白衣仙尊,声声泣血,步步断肠,终是化作点点金芒,消散在琼羽面前……
凤生眼见琼羽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羊脂白玉的脸,阴晴不定。
于是,别过脸不再看他。只是捋着九婴狮首上的毛发,笑嘻嘻说道:
“鸦鸦,你说实话,今个到底吃了多少花糕,那可都是我辛辛苦苦做的。”
“鸦鸦”两个字落在琼羽耳中,令他遽然一惊,邪魅狭长的双眼,翻滚着嗜血的戾气。他瞳仁微缩,语气森寒地说道:
“是谁告诉你它叫鸦鸦的?”
凤生被他唬了一跳,小声嘟囔道:“真是见鬼了,不是你说的,它叫鸦九。我叫声鸦鸦,难不成是犯了天条吗?”
琼羽蓦地欺近,他眼梢微红,邪佞妖冶的眸子,涌起凉薄的寒意,令凤生脊背阵阵发凉。
他修长白皙的手捏住凤生的面纱,用力一挣,缀了一排小银珠的藕荷色面纱,“叮叮”轻响着随风飘远。
一张陌生的少女面庞落入琼羽眼底,皎洁如雪月般的脸,圆圆的双髻,仿佛盛了春山秋水的圆眼睛。
再斜睨她的打扮:藕荷色素锦缎夹衣,靛青百迭裙,外罩藕荷色灯笼纹貉袖。
倒还真像个乡绅大户人家的婢女。
琼羽眸色转淡,轻嘲地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坐回九婴的龙尾。
凤生有些气不过地想,他那是什么表情?失望?不屑?不,是失望透顶加万分不屑!
——
九婴下落的地方,似乎并不在九幽。
虽是暗夜,却有满天星斗闪烁如银,杨柳风拂面,呼吸倒比在九幽畅快许多。
凤生麻利地溜下九婴的脊背,暗暗催动心法,发现法力虽有阻滞,却不似在九幽那般,全然无法使用。当下多了几分心安。
她仰起头四下打量,这里,似乎是个偌大的宅院。但园子里却和凡间庭院大不相同。
凤生跟在琼羽身后,走了良久,才发现这个园子里,没有任何花草树木,黑夜里所见,尽是大大小小的石景。各色石头雕成林泉树木,山水小品,穿行其中,有股子说不出的森然凉意。
侍花婢女……此处却无一棵花草,凤生心中暗自腹诽:能令这位琼羽殿下满意的,该不会是让石头开花吧?!
一炷香后,凤生随琼羽走进一座森冷幽寂的府邸。
凤生环顾四周,四壁皆由黑曜石砌就,九根玄铁蟠龙柱擎起穹顶,墨玉铺就的地面泛出寒潭水色,青铜灯盏的森森冷焰,将殿内映照得如同浸在玄冰之中。
穹顶垂落的玄纱无风自动,琼羽懒散地靠在陨星石铸就的王座上,莹白的指节弓起,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
凤生见他半天不言语,只得躬身道:“琼羽殿下,奴婢在归幽驿听闻,凡是被殿下选来侍花的婢子,若是能令殿下满意,都有赏赐。”
琼羽如雕似刻的下巴微微抬起,妖娆的凤目掠过一丝嘲弄的浅笑。
“你在跟我讨赏?”
凤生:“奴婢不敢,奴婢仰慕冥王殿下通天彻地之能,不求您主宰生死轮回,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凤生的拇指和食指,几乎捏在一起,比了一个“小小”的手势。
“还不是在讨赏?”琼羽单手支着下颌,幽泉似的声音懒懒地响起。
琼羽:“你还没问我,那些没让我满意的婢女,都去了哪里。”
凤生:“去了……哪里?”
琼羽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王座旁的八角灯笼上“嘭嘭”地弹了弹,鼻孔里渗出一丝冷笑道:
“都做成了人皮灯笼。”
凤生被琼羽说得头皮一炸,恰好身旁就有两排幢灯,一溜两行分别缀了十数只八角灯笼。
凤生走到近前细细查看,不由笑道:“差点被殿下唬住了,这是鲛油做的长明灯不假,但皮面触手柔软,纹路细腻清晰,毛孔呈瓦状,只是普通的羝羊皮罢了。”
琼羽心中暗道:丫头倒是空有一身胆量,难怪一个低阶的尸解仙,能被清虚看重,派到我身边来。
琼羽道:“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凤生道:“奴婢想求殿下帮个忙,在九幽找寻先前侍奉的小姐。”
琼羽:“就这?”
琼羽咬牙,没见识的丫头,堂堂九幽冥王,被她当作鬼差使唤。
凤生点头道:“所以殿下要奴婢侍奉的,是何花草?”
琼羽起身走到凤生近前,取下束发冠上的金簪,发簪上的金流苏发出泠泠细响。
凤生凝目看那金簪,是一整块纯金,錾刻成仙株的模样,叶片薄如蝉翼,花瓣层叠卷曲,花蕊处嵌着一颗散发幽光的夜明珠,仿若带着灵动的生气。
凤生忽觉额际巨痛,眼前一阵恍惚,脑中似有红若丹霞的灵草闪过。少顷,又似乎有许多人喧嚷争抢这支仙株,尸骨如山,万里焦土。
凤生用力晃了晃头,驱散脑海中破碎的残像,只见琼羽指节泛白,用力捏住金簪,紧接着,左手随意扯开襟怀,露出凝脂般白皙紧实的胸膛。
簪尖倏然刺破心口,殷红的血珠汩汩渗出,顺着金簪滑落。
琼羽掌心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只小巧的琉璃瓶,血珠在空中飘浮着连成一线,徐徐注入琉璃瓶中。
琼羽薄唇轻勾,将琉璃瓶抛给凤生道:“拿去种吧。”
凤生茫然道:“种什么?种在哪?怎么种?”
琼羽头都懒得回,慵懒的声音在幽寂的大殿上回响——
“你是侍花婢,还是我是?种不出,就等着被做成人皮灯笼吧。”
凤生双手捧着装了九幽冥王心头血的琉璃瓶,一筹莫展。
她走出大殿,使出瞬移术,整个人刚刚飞过大殿的檐角,便被看不见的结界弹了回来。
她沮丧地靠在大殿外廊的玄色石柱下,打开琉璃瓶塞,殷红的血滴沉落在瓶底,像整个大殿一样幽深静寂。
凤生自灶神功德日以来,从没觉得如此孤单,她蜷成一团,把脸埋在臂弯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中,一滴泪滑下来,落入琉璃瓶口。
琼羽原本沉寂的血珠“咝咝”作响,青碧色的烟气袅袅溢出,在空中凝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种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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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你在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