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生端着酒壶,尴尬地向二位神尊招手示意,岑鸾却似没看见一般,对家丁道:“你自去招呼宾客,我在此等候,如有消息,知会我便是。”
说罢,径自到凤生对面坐下。凤生忙狗腿地为他斟酒:“想不到,在此偶遇苏公子,幸会幸会。”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那纨绔见了岑鸾,竟然立时坐直了身子,并且起身欲拜,坐他旁边的赵元再手臂一横,不着痕迹地拦住他,笑微微地上下打量道:“数月未见,这是在哪儿发了横财,是我不知道的?”
纨绔也打了个哈哈,拱手道:“苏公子面前,这玩笑可开不得。我久居山野,穷山恶水的,偶尔来到花花世界,不穿得气派些,也进不了这深宅大院不是。”
凤生捏着酒壶,走到晏云开近前,正要出言提醒,一直入定的这位,好似忽然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谁料,对晏云开视而不见的纨绔忽地冲他开了口:“ 既是在贺府,今日大家便都以公子相称,这位是苏公子和赵公子,晏公子方才可有所获?”
凤生端着酒壶,绕到赵元再身边坐下,刚好将晏云开的表情尽收眼底。
晏云开沉郁的双眼,好似有风云拂过,瞬间变得晴朗无遗。他看了纨绔一眼,虽只有电光石火那么匆促,凤生却好似看到了千百年的凝望一般,她愣了愣,便见晏云开转而向岑鸾和赵元再拱了拱手,低声道:“方才我去后花园查探过了。”说罢摇了摇头。
凤生立即了然,他入定的时候,想必已放出神识查探过了,那红衣水灵便藏匿于贺府的后花园。只是……这纨绔又是谁,他与晏云开两人虽自说自话,却又好似有一种不需言语的默契。
正不得要领,一旁的赵元再传音入密道:“他呀,就是那‘老死不相往来’。”
凤生福至心灵,久居山野,可不就是桃止山,眼前这位,明明无比了解晏云开,却又与他装不熟,不是南门神风无岱又能是谁。
于是凤生举杯道:“先前没能认出无岱哥哥,凤生自罚一杯。”
风无岱忍笑道:“你的随从倒是扮得天衣无缝。”
凤生洒脱一笑,手起杯干。
谈笑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听到岑鸾冷哼了一声,又怕是自己的幻觉。凤生自打岑鸾进来,就未曾与他对视,许是红衣女子的幻境使然,好似看到他,便会想起那令她心中刺痛的一瞬,可那刺痛究竟是什么,却又想不清楚。与其想不清楚,不如压下不想。
于是,凤生再次举杯道:“今天委实开心,来来来,我敬二位哥哥三杯。”
说罢,已是连干三杯。
风无岱正要出声劝阻,赵元再玉手一伸,已将她的杯子取走,倒了盏茶塞到她手上道:“你不是答应了某人,要找熙龄寻药么?如今熙龄便在这府中了,吃多了酒,又如何讨药?”
凤生双颊粉红,重重点头道:“对哦,我答应了的……”言罢,转向岑鸾,眼睛里似乎染上了些许酒意,眼眶微微潮红道:“答应了的,不能变。”
岑鸾清冷的眸中,本来两分嫌弃,八分不满,这会儿见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又将满心的责备压下了。
赵元再温言道:“你带凤生先去醒醒酒,我与无岱、云开去后花园走一趟。”
凤生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我不去,我不和他同去。我要去找熙龄寻药……”
岑鸾袍袖一挥,使了个障眼法,在凡人看来,偏厅这一桌,五位浊世贵公子仍在推杯换盏,五位神尊的真身,却已分作两路,变成五团光斑消失不见。
岑鸾紧握着凤生的手臂,将她带离宾客喧哗的庭院。凤生只觉耳畔风声大作,冷风一吹,酒意上涌,似乎头更重了。
不多时,岑鸾已带她越过重重屋脊,直到城外,方才让云头停下。凤生忍了许久,终于头一歪,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岑鸾伸手拂了拂,拂去污渍,顺便将她身上碍眼的随从装束,换作丫鬟打扮。这才轻缓地拍了拍凤生的背,低声道:“可好些了?”
凤生人仍是晕乎乎的,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力。偏偏头脑又在竭力保持着清醒,她伸手格开岑鸾的手臂道:“不必扶,我能找到熙龄,答应了的,不能变。”
岑鸾展臂一拉,揽住她的腰身,飞身到了琴川靠近入海口的宽阔水面之上,凌波端坐于翻飞的浪头,低低的,似是自语,又似责备道:“你还答应了要做一辈子丫鬟,还不是说变就变,成了旁人的随从。”
凤生将几乎撑不住的头,依靠在一个无比坚实又暖洋洋的物事上,眼睛肿胀又酸涩地道:“你不也说变就变,成了旁人的良人。”
那低低的,清冷的,让她的心安稳放下又高高悬起的声音,复又响起:“谁是谁的良人?旁人又是哪个?”
凤生的心头,说不出的烦乱,又理不出个所以然。心中一急,眼中已是一片湿热。
岑鸾见她不语,也不再出声,只将身上玉色的狐裘斗篷,拉开来裹住她。良久,单手一伸,星芒闪烁间,那只憨傻的大龙灯袅袅升起,烛火通明地浮在半空中。
岑鸾仍是低语道:“凡间上元节,人们都将祈愿写在河灯上,据说这样愿望便能达成。”
他继续道:“不如……你也将心愿托付给这只龙灯,说不定,便会开心了。”
凤生脑中心中,似有一锅沸水上涌,感觉整个人,都像热气一样飘忽不定。她抬起醺醺然的双眼,看看龙灯,又看看岑鸾,不远处的龙灯,红红火火飘飘浮浮,看不真切,近处的岑鸾,玉色的双颊,像被龙灯映照了些许绯色,一双深湛的眼眸,似是落进了跳动的烛火,一闪一闪的眸光,像一簇火苗,“嘶“地一声,燎动了她心口窝着的一团火。
她想也不想,双臂攀住岑鸾的头颈,花瓣一样的唇,便向那令人火起的眼眸压去。岑鸾一惊之下,身子晃了晃,双臂却下意识护紧她,薄唇翕动,刚要出声喝止,口唇复被她湿热的小嘴,死死压住。
那只憨傻的龙灯,骤然失去了定身的驱策,缓缓地向暗夜深处飘去。凤生大睁着双眼,眼瞅着眼前深湛的星眸中,跳动的光亮渐远,这才将岑鸾一推,手软脚软地瘫坐他身侧,头一歪,压住他颈窝暖暖的狐裘,昏睡过去。
岑鸾气息一滞道:“凤生,苏凤生?”见她一动不动,不禁咬牙道:“你最好真的睡着了。”说罢,将狐裘披风劈头盖脸罩住她,连人带裘,单手揽住,垂下眼帘,抿唇低语道:“酒量差也就罢了,想不到,酒品……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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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生这一觉,委实睡得沉,直到贺府陆陆续续送客,她才迷迷瞪瞪醒转,又迷迷瞪瞪被岑鸾拎着脖颈后的风帽,风驰电掣,飞回贺府。
凤生醉酒时做了什么,全然不记得,但醉酒前听风无岱说的八卦,倒是记得十足十。一路上,虽冷风灌耳,却也津津有味地将她听来的八卦,尽数说给岑鸾听。
“熙龄这一世,是大盐枭贺存的嫡女贺知琅。也就是说,熙龄的好姐妹明婉婉,与太子有婚约,但未来的太子妃却独独喜欢熙龄的哥哥贺知尧。”
凤生见岑鸾在听,继续道:“贺知尧呢,爱的是盐运使阮敬余大人的独女阮玉疏,阮大人遭难后,阮小姐投亲路上,在琴川渡不幸落水毁容,但贺公子还是说服了父母,尚未娶妻,便将阮小姐作为侍妾,迎娶进门。”
她自认将一个复杂的故事,说得明白无误,可她越是口齿伶俐,岑鸾却似乎越不开心,到最后,干脆甩甩袖子,独自向后花园行去。
凤生快步追上他道:“等等我呀,这又是发的哪门子邪火。”
待到穿过假山回廊,岑鸾的白靴徐徐踏过青砖,转瞬来到一处四角飞檐高高耸起的精雅暖阁,凤生想到水灵的幻境,只觉心头一沉,顿时拉住岑鸾的袍袖道:“我……我们还是回去吧。”
岑鸾回身,眉头一挑,冷声道:“怎么?答应了的,说变就变么?”
凤生拉住袍袖的手紧了紧道:“此处我在红衣水灵的幻境里,似乎来过……”
岑鸾沉冷的双眸对上凤生满是怯意的圆眼睛:“红衣水灵?”
凤生点点头道:“那水灵煞是厉害,先是吟了诗句,还说什么鼓响一声,解我一个未了的心愿。之后的幻境便是这里了……啊,对了,云开哥哥说,那些死去的渔家女,生前都是听了红衣女子的吟诗,五更天溺亡的,若不是云开哥哥破除了幻境,我此刻恐怕也……”
岑鸾冷然道:“你身上有我的护身符,寻常灵魄,也奈何你不得。”
凤生原地转了转身道:“护身符?你几时给我的,放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岑鸾轻哼道:“你又能知道什么了?”
说罢又道:“熙龄这一世只是个凡人,你要想问她话,需入她梦中。”
凤生道:“我先看看她凡间的样子,是不是也美得天上地下。”
说罢,隐了身形,遁入熙龄这一世的凡体贺知琅的闺房中。
今夜虽是亲哥哥纳妾的大喜之日,贺知琅却独自在房中长吁短叹。一旁的丫鬟为她捻亮烛火,碎碎念道:“我的小姐,你那幅画像,天天看,夜夜看,怕是要被你看穿了,也不见小姐得遇良人。”
凤生见她生得风华绝代,心中不免暗赞道:“熙龄这一世,果然美得很。”
一念至此,只听贺知琅道:“那位世外高僧说了,这画中人,便是我的良人,想来就快遇见了。”
她春葱似的手,徐徐展开画卷,凤生只觉气息一滞,“啊”地惊叫出声。
眼前的贺知琅,与水灵幻境中的小姐缓缓重合,卷轴一寸一寸展开,画上所绘之人,一身白衣清绝出尘,细长的星眸,方才还在沉冷而又拒人于千里地打量着她。
贺小姐的画中良人,不是岑鸾,却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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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熙龄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