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生只觉湿寒入骨,正待开口,便见白雾之中隐隐有赤红的纱幔迎风招展。凤生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纱幔吸引而去,只觉横生的白雾之中,幕天席地,都是缥缈舞动的殷红轻纱。
凤生只觉耳鼓一塞,四周的声息变得更加渺远。只听一个琳琅女声凄凄唱道:“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竹行。凭栏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
凤生想要回头呼唤晏云开,但见白雾茫茫,哪里还有人影。勉力向前张望,似乎是此前路过的琴川岸边的高楼,楼上托腮倚栏的红衣女子,将挽臂的红纱轻轻抛下,巧笑倩兮道:“鼓响一声,可解你一个未了的心愿。”
凤生迷迷瞪瞪地跟随那婉转飘拂的红幔前行,似乎是在水中走了许久,无边的静寂沉闷中,凤生一瞬不瞬地盯着红幔,明明眼睛都没眨一下,飘摇的红幔转瞬便成了件猎猎舞动的云锦僧袍。
凤生只觉这华丽丽的僧袍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只见僧袍华丽丽地飘拂在青砖之上,僧人高大又骄矜的身影,徐徐穿过假山回廊,看情境,似是后花园的闺阁。
凤生不远不近地跟随其后,转瞬来到一处精雅的暖阁。一个官府千金模样的人背对着她而坐,似是病恹恹地支着额头。一番寒暄过后,僧人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随着画卷慢慢展开,多情又无情的冷艳双眸,闪过一丝妖异的浅笑。
“这幅画像,便是小姐的良人,倘若遇到,切莫错过。”
小姐展开画卷,凤生几乎“啊”地惊叫出声。画像所绘之人,一身白衣清绝出尘,细长的双眸,深湛沉冷而又拒人于千里。这僧人所说的“小姐的良人”,不是岑鸾却又是谁。
凤生呆呆而立,她与岑鸾朝夕共处,似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与别的女子欢好的情形。此刻,只是“别的女子”四个字隐隐浮现,心头便是倏地一痛。
凝思间,闷闷的耳畔只听一声渺远的“咚——”,红幔飘摇间,一个柔婉的女声凄凄切切道:“未了的心愿,你可想好了?”
凤声喉头哽住,再看四周,哪里还有什么小姐和僧人,迷雾重重间,只见一个红衣女子踽踽而行,红幔舞动间,红衣女子蓦然回头,一张惨白凄然的脸,刹时已在凤生眼前。
凤声只觉耳朵里塞满了她飘飘渺渺的声音:“你可想好了么?想好了么?未了的心愿?”
她捂住耳朵,一个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她心底挣脱:“小姐的良人,不要——”
红衣女子轻笑道:“说吧,说出来就不再有苦痛……”
凤生正待开口,只听“嘶”的一道裂帛声起,眼前金光耀眼,一柄金锏已将眼前的红纱幔,劈开一个豁口。
只听晏云开道:“灶君可还好?”
凤生看到金锏,脑中顿时清明了几分,眼前景物煞时清晰,只见晏云开正与一个红衣女子斗在一处,凤生只道晏云开清秀寡言,似是手无缚鸡之力。这会儿见他面色不虞,清澈沉郁的眸光杀意渐浓。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晏云开手中金锏光华大盛,红衣女子似是被金光灼伤,一边踉跄后退,一边化作一缕月白的水雾,转瞬消失不见。
晏云开从怀中摸出一个陈旧的木钵,双手托钵,朝向红衣女逃走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那木钵忽地绽出耀眼的光束,晏云开匆匆回头道:“灶君先行回舟上,我去去就来。”
说罢,已腾云而起,朝着光束的指向追去。
凤生方才被红衣女摆了一道,险些被她的幻境所迷,心中不免有些恼怒,当下也不言语,招了朵云,紧随晏云开而去。
晏云开见她追来,眉头紧了紧,也没再有多余表示,只是叮嘱道:“那红衣女子是个水灵,灶君多加小心。”
约莫行了两盏茶时分,木钵的光华渐收,凤生在半空中俯看,此处是一所极大的宅院。于是诧异道:“既是水灵,怎么不逃进水泽里,偏偏要躲进阳气甚足的大户人家,好生奇怪。”
晏云开将木钵一收道:“阳气甚足?我看未必。”
说罢,降下云头,单手拂了拂,已是一副商贾打扮。凤生本是七窍玲珑心,不等晏云开开口,已化作随从模样,双手还自自然然捏了一份请柬。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宅院正门,凤生见门楣上书两个大字“贺府”,不由暗忖道:“这里难道就是熙龄投生的贺府?熙龄毕竟是王母侄女,纵使是犯错贬谪凡间历劫,这凡间人家的排面,想必还是要讲究一番的。”
再打量这贺府,虽已入夜,却火烛通明,宾客盈门,凤生跟随晏云开进了大门,才知今日是贺府长子贺知尧纳妾的大喜之日。
贺府家丁将两人引入偏厅落座,凤生扮丫鬟日久,此时虽是随从,却也无比自然地躬身等候晏云开入座。可晏云开脚步却明显一滞,脊背也僵了僵。
凤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桌旁大剌剌地坐着位纨绔公子,之所以说他纨绔,是因为他从头到脚一身装束,能镶金边的,都镶上了。穿金戴银,极尽浮夸之能事。但说来也怪,这人虽穿得恶俗,五官身形,却又长得脱俗之至:面如冠玉,高鼻深目,巴掌大的脸,隽逸出尘。人虽好看得很,整个人却像个软骨头一样,半倚半坐,并且由始至终,连个眼神也不曾瞥向晏云开,只是懒洋洋地与凤生对视。
凤生向他拱手一揖,随后向晏云开道:“公子快快入座吧。”
晏云开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无血色,他掩饰地轻咳了一声,对凤生道:“一路劳顿,你也坐下喝杯水酒,暖暖身子吧。”
对面的纨绔公子听了,似乎很是惊奇,一对潋滟的桃花眼打量着凤生道:“二位可是远道而来?”
凤生转头看看晏云开,见他腰背挺直,手中端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不像在喝茶,倒像在念经。于是只得假笑道:“我家公子打姑苏来,因与贺公子有些生意往来,故特来讨杯喜酒喝。”
那纨绔公子倒是个自来熟,将眼前蜜饯果子推到凤生近前道:“这贺府的贺公子倒是个痴情种。”
凤生连忙八卦地接口道:“哦?怎么说?”
纨绔压低声音道:“贺老爷本是两淮最大的盐商,家中一子一女。贺小姐贺知琅有个自小交好的姐妹明婉婉,乃是辅国大将军明绍的独生爱女。”
凤生心道:原来熙龄在凡间的这一世叫贺知琅。自从经手了相府一案,凤生对朝堂八卦也略有耳闻,于是也小声道:“那明婉婉明小姐,可是与太子有婚约的?”
纨绔笑道:“想不到小兄弟也是个消息灵通的,那明家小姐,的确是未来的太子妃,而他们的媒人,正是太子太傅,当朝宰相谢运。”
凤生心道:“谢运可真是老谋深算,为假太子、亲儿子说定这门亲事,怕是另有所图。”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那这明婉婉既与贺知琅交好,想必也与贺公子相熟。”
纨绔双掌一拍道:“小兄弟果然一点就透,明婉婉非但与贺知尧相熟,还一心想要嫁入贺府。”
凤生拈起一枚话梅道:“那可要出事了。贺家虽富可敌国,可毕竟只是商贾之家,辅国大将军明绍长年驻守边关,功勋彪炳,明小姐这个选择,可是十分不妥。”
纨绔如遇知音,举起手中茶盏敬了敬凤生道:“岂止不妥,若真是郎有情,妾有意还好,贺知尧一心求娶的,乃是盐运使阮敬余大人的女儿阮玉疏。”
凤生心道:好一出她爱他,他爱她。也就是说,将军之女明婉婉与太子有婚约,却独爱盐商之子贺知尧,贺知尧却喜欢盐运使之女阮玉疏。
凤生又觑了觑眼前的纨绔和晏云开,她模模糊糊觉得,这位纨绔公子的话,像是有意说与她听,而他既是这样不见外,却好似压根没有看见晏云开一样,这……又是什么道理?
于是,凤生恭恭敬敬起身为晏云开和纨绔斟了茶,这才接口道:“那阮玉疏与贺知尧可是两情相悦?”
纨绔道:“不论是否两情相悦,都令人扼腕叹息啊!”
凤生道:“难道当中还有曲折?”
纨绔道:“阮大人为人清廉,既掌管两淮盐运事物,若与盐商结亲,瓜前李下,恐惹人非议,于是坚决反对这门亲事。”
凤生来人间虽不足一年,话本子和戏里的情情爱爱却足以告诉她,这是一出人间悲剧,于是叹息道:“这阮小姐的命运,怕是要平生多波折了。”
纨绔深邃的眸子一亮,笑道:“小兄弟说得不错,阮大人在朝堂出事了。”
凤生举杯叹道:“家道中落,阮小姐有苦头吃了。”
纨绔道:“阮大人举报前任盐放贪污,皇上于是派太子微服私访,可太子前脚刚到广陵,阮大人后脚便服毒自尽了。阮小姐本是要去京城投靠亲友的,谁知,却在琴川渡不慎落水。”
凤生听到琴川渡,不由心道:“重点来了。”于是打点精神道:“在琴川渡落水?然后呢?”说罢,瞥了一眼晏云开,谁知,这位哥哥干脆闭了双眼,好似入定一般,恍若未闻。
纨绔继续道:“阮小姐虽被救了回来,却不知因何遭遇,面目全毁。贺公子倒是情深一往,不仅将阮小姐接进府中,还终于说服了父母,尚未娶妻,却先行纳阮小姐为妾。”
凤生心道:“原来今天喝的是贺公子与阮小姐的喜酒。”那红衣水灵,好巧不巧进了贺府,当中也不知有何瓜葛。
正想着待会儿如何去府中查看,丫鬟仆从已流水般地摆上了酒席。
凤生端起酒壶,正要为纨绔和晏云开斟酒,便听一个家丁诚惶诚恐说道:“苏公子这边瞧瞧,小的的确未见什么走失的丫鬟。”
说话间,两位锦衣公子一前一后踱入偏厅,前边的,白衣胜雪,姿容无双,后边的,温文尔雅,霁月清风。
正是本该在秦川渡夜游赏灯的岑鸾与赵元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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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水灵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