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蘅在楚炼说出这句话之前,抢先把自己心里的答案问了出来:“你要成婚了?”
楚炼眉心一皱,反问道:“你很希望我成婚?”
姜蘅摇摇头,复又点点头,但是以她的立场,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最终还是保持缄默。
“我要南下一段时间。”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照理来说,楚炼在吴王一案上立了功,哪怕他已经位极人臣,升无可升,论功行赏也不应该让他下江南。
如今朝中是李卿言当权,姜蘅不难猜测,一定是他找借口把楚炼支出京城。
她憋了一口气在肺里,只能无奈地问道:“你何时离开?”
“除夕一早。”
怪不得李卿言跟她说除夕陪她一同回门。
姜蘅站起身:“我去替你劝北辰王。”
楚炼拉住她的手臂,把人拽回椅子上,声音严厉起来:“与你无关的事,为何要牵扯到自己身上?”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她气鼓鼓地转过身子,正对上楚炼那双探寻的双眸,又败下阵来,“与我无关又怎样,我喜欢多管闲事。”
她说得义正言辞,有理有据:“无论是照律法还是照情理,他这么做就是会受人诟病的。”
楚炼听她头头是道地分析,眼中浮出笑意。
姜蘅话语一顿,意识到了些什么,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他收敛微笑,说:“我有自己的考量。”
楚炼今日来,就是为了跟周妈妈告别,只不过意外遇上了姜蘅,同她多说了几句,二人再度恢复疏离,姜蘅送他到院门口。
她在心里排练了千言万语,到嘴边只有一句话:“望自珍重。”
他身上的白色融入雪景中,整个人便消失了,这一场雪愈下愈大,眼见着要把院子门前的道路堵塞住了。
姜蘅回了王府,发现李卿言今日直到晚间都没有回来,她的心里一阵不平静的乱跳。
雪夜里,她不顾芍兰的阻拦,执意回到京郊宅院。
马车车夫听从她的命令一路疾驰,她的心跳加快,听到马车外一声微弱的呼唤。
青岚走在风雪里,认出了她的马车,急切哭泣道:“王妃快去看看吧,周妈妈不好了。”
马车刚在宅院前停稳,院子里传来王娘子的两个女儿凄厉的哭喊声。
青岚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子,哭喊道:“周妈妈!”
姜蘅的心顿时被拽进永夜,脚没入雪里,踉跄地跑进屋中。
她两眼一黑,险些跌倒,王娘子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重振了精神之后,姜蘅跪到床榻一侧,牢牢握住周妈妈的手,那一瞬仿佛有人为她下了哑药,她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她还想着如果她能唤一唤,兴许周妈妈就能睁开眼睛再看看她。
但她此刻失了声,感受着那一只再也不能握紧她的枯干的手,五感都变得麻木。
王娘子的动作很快,已经替周妈妈擦洗过身子,换好了寿衣。
地上冰冷,王娘子和青岚想要把她扶起来,可她的身子软作一滩水,骨架散尽,只剩一副单薄的皮肉。
姜蘅这才敢抬头看一眼周妈妈,她阖着眼睛,宁静安详,只是唇间的苍白难以遮掩她在过身前历经病痛折磨的苦痛。
青岚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去请王妃来,不至于见不到周妈妈最后一面。”
王娘子抱过她的肩头,说:“周妈妈若是还在,也不愿意见你如此自责。”
青岚仰头看了一眼王娘子,以为她无比冷静,她望着周妈妈的脸,早已经泪眼婆娑。
屋子里始终有细弱的哭声,却不是来自于她。
姜蘅不明白,为什么她们都能哭出来,而周妈妈是对自己最好的人,她的眼泪却没有一滴为她而流。
雪花被风吹着飘进来,她想站起来,浑身一颤抖,又跌落回原地。
周妈妈的手从她的手心无力垂落,她急忙又把那双手护到自己的心口处。
可是怎么都捂不热。
王娘子强忍悲痛,起来主持大局,吩咐两个女儿去找丧仪队的人来处理后事,又想要联合青岚一起把姜蘅扶起来。
姜蘅的脸贴在那双手上,牢牢地闭住眼睛。
青岚劝道:“王妃,地上凉,跪久了对身子不好。”
王娘子也劝:“王妃要注意着身子。”
这些话钻进姜蘅的耳朵里,变成扭曲的字符,她分辨不清,于是充耳不闻。
屋内炉火正盛,姜蘅浑身的骨头却无比僵硬寒凉,轻轻一击就能击碎。
青岚站直身子,抹了一把眼泪:“我去请楚大人。”
王娘子拦她:“夜深风雪,楚大人未必会来。”
青岚于是打消了念头,想着姜蘅一直这么跪在地上也不是办法,只好去煮点温热的粥食,翻出一个软垫来垫在她膝盖上。
一整晚的烛火燃尽了,姜蘅还跪在床边,她的固执在此时此刻发挥到了极致,谁人去劝说也没有用。
王娘子把两个女儿哄睡了又回来,一脸担忧,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阵敲门声淹没在风声中,王娘子听得不真切,还是犹疑地开了门,见到来人,不免觉得惊讶。
“楚大人?”
“发生什么事了?”楚炼翻身下马,浑身的衣物还沾着风,差一点不顾礼数闯进来。
本来已经到了他就寝的时间,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不安得厉害。
骑马至北辰王府发现那里灯火熄灭了,以为姜蘅早已休息,又觉得不妥,在风雪最盛时骑马狂奔至此。
王娘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步跟上楚炼的步伐,将周妈妈去世的事情交代了清楚。
楚炼闻言,步子沉重了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周妈妈安然地平躺在床上,窗边跪着的小小人垂着脑袋,眼睛不平静地扇动。
她的膝盖有旧伤,不能久跪。
楚炼解开自己的大氅,快步走上前去,将大氅披在她身上,本想将人捧起来,姜蘅却警觉地睁开眼睛,双眼通红地瞪着他。
从周妈妈中毒到过身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不仅没能挽救周妈妈的性命,甚至连毒害她的凶手都找不到。
依据李卿言给她的证据,李乐嘉始终是她的第一怀疑人,阿婵和楚炼三番两次为李乐嘉开脱,并没有证据,三言两语并不足以打消她对李乐嘉的疑心。
尤其是此时此刻,李乐嘉的亲信就在她面前。
她的恨意直接涌上心头,从袖口拔出一把匕首,朝楚炼刺去。
他及时反应,接住了刀刃,血液顿时在他手心迸溅开。
王娘子惊叫一声,要来拦住姜蘅,楚炼回头制止:“你先去休息,这里有我。”
姜蘅被楚炼一句话拉回现实,用尽全力的手骤然松开,刀刃落在楚炼血肉模糊的手掌中,滑落到地上。
他担心她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将那把匕首踢到远处,发现那是他送她的新婚贺礼。
楚炼把人紧紧拥进自己怀中,不忍心让周妈妈看到这般场景,便把姜蘅打横抱起,抱去了她的屋内。
等了许久的丧仪队的人这才有机会让周妈妈入棺。
姜蘅窝在他的怀里,像是一条脱离水的鱼,大口喘息挣扎着。
楚炼腾出另一只手替她顺气,她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隔着厚重的衣物,姜蘅终于呜咽出声。
她的声音极尽委屈又不甘,楚炼默默听着,说不出一句能够安慰的话。
“凭什么......”姜蘅抽泣着,“周妈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对她下手。”
她忍住哭腔,双眼布满红血丝,眼泪倾盆而出,怒视着楚炼:“楚大人,你告诉我凭什么,公主有滔天的权势,一定要对无辜之人下手吗?”
青岚方才看到楚炼血淋淋的手心,替他送进来一卷白布,楚炼撕下一条布在手心简易地一缠,血液很快将白布浸染成刺目的红色。
“阿蘅,不是公主,害了周妈妈的另有其人。”
姜蘅抓住他的胳膊:“事已至此,你为何还要为她开脱!”
楚炼闭了闭眼睛,不顾她像一头小兽一样奋力地挣扎,把人桎梏在自己臂弯的小小空间里。
姜蘅也闹累了,实在没有力气,气血耗尽之后,无助地靠在他的胸口。
她取出最后的信任,无力问道:“你告诉我,是谁?”
回答她的沉默像这亘古的夜一样冗长,她苦笑一声,在他怀里只留声息。
她伤心过度,晕睡过去。
楚炼把她抱到床上,身子不敢有一寸偏移,便保持着坐卧床头的姿势,任由她趴在自己腿边熟睡,他望着身边泪痕未干的小人儿,睡睡醒醒,一夜天明。
姜蘅醒来以后,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尤其是膝盖,根本直不起来。
她注意到了楚炼那只手,血迹已经干涸,把她错乱的记忆拉回她恨意徒生的夜晚,头便开始一阵刺痛。
她走到门外,看见和雪融为一体的白色丧布,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周妈妈去世了。
姜蘅的手一阵阵发抖,拿着浸过热水的帕子想给楚炼擦拭伤口,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楚炼清醒过来,接过她手上的热帕子,听见她的声音:“对不起。”
他摇摇头,冲她伸开双臂,姜蘅想也没想就往他怀里扑去,不断重复着:“我没想伤你,对不起,我不该怪你。”
楚炼的指腹拂去她的泪,等她哭够了,另一只手稍一用力,把她整个人提起来,抱进自己怀里。
他的声音平缓而轻柔,让她躁动的心平复下来。
楚炼许诺:“我会查清楚真相,决不让周妈妈枉死。”
姜蘅闭上眼睛,任凭眼泪落下来。
她有预感,凭借内卫司的查案能力,楚炼兴许早就将凶手查出来了,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