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蘅埋着头回应:“属实。”
郑贵妃的一双眉目顿时周皱起,怒火中烧地拍响了桌角:“放肆!违旨可是死罪,你知道吗!”
她闭上眼睛,沉沉吸气,温声道:“臣女明白。违旨一死,也好过嫁给人人口中的魔头,与心悦之人再难相守。”
她始终收敛着眼眸,看不清堂上皇后与郑贵妃是何等神情。
郑贵妃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便叫他一直罚跪着。
宫中的侍女前来通报,说皇帝身边的大公公前来传旨。
姜蘅转了方向,毕恭毕敬的地听着这位大太监宣读圣旨。
上一次明黄色的绸布被拉开时,她和楚炼有了难以割舍的联系,她自愿用这一卷圣旨将情缘斩断,红线拱手他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宰相姜恪竹之女姜芷霖,思其与内卫司司使楚炼二心不同、情缘已尽,任其改婚,永无争执。姜氏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适婚娶之时,特许为北辰王妃,十二月初五成婚,一切礼仪由礼部操办,钦此!”
后日就是十二月初五,先前姜蘅与楚炼的婚事定在十二月廿三的小年,按照皇帝亲言以皇子规格下聘,郑贵妃早就命人备礼,如今夫婿换人,聘礼不变,一切准备就绪。
姜蘅俯首谢恩:“臣女接旨,谢陛下成全!”
她猜想兴许是皇帝顾及姜恪竹作为宰相的颜面,不曾将斥责之言说得太过于难听,也好在京城之中稍稍温挽救她的名声。
现如今旁人眼中的姜家二小姐,恐怕是个见异思迁、沉湎淫逸之人。
皇帝圣旨已下,郑贵妃与皇后妨有多言,郑贵妃另嘱咐了几句,便让姜蘅退下。
从午后那场闹剧被揭穿,到如今大局既定,姜蘅恍恍惚惚地走出宫门,黑漆漆的一片天开始飘雪,风刮过宫墙与长街,灌进她的脖子里。
她一步一步踩在积雪上,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出内宫,马车在外面静候,她攀上马车的前缘,却听见一声不太清明的呼唤:“姜蘅。”
楚炼站在飞雪之中,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朔风原本在替他撑伞,被他拦到后面,于是雪落了满头。
姜蘅看向自己发丝上星星点点的白迹,挽唇笑了笑。
这样也算是同淋一场雪至白头了。
“你满意了吗?”他们之间的距离有点远,所以显得他的声音格外飘渺,在红墙琉璃瓦之间回荡,一声一声敲进她心里。
她莫名觉得心口有些绞痛,对上他的目光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
姜蘅歪了歪头,眉毛一皱,觉得他好像瘦了一点,眼窝深陷。
分明下午还不是这样。
他的眼睛特别漂亮,透着勾人心魄的琥珀色,她面对他一扯嘴角,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李卿言走出来时,手上刚将腰带的玉佩挂上。
李卿言走到她边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发簪插进她的发髻中,说结发同心。
楚炼当着自己那么多下属的面,口中揣摩着那句“与北辰王情投意合”,连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挑衅的李卿言,直勾勾地盯着姜蘅。
姜蘅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溃败了,现在也是。
她抿了抿唇:“满意,多谢楚大人成全。”
他又问:“你是真心的吗?”
姜蘅突然间觉得自己根本学不撒谎,但楚炼似乎不太想要这个答案,很快抛出下一个问题:“你做这些,为自己考虑过吗?”
她笑意淡淡的,居然有些释然:“楚大人难道也要跟我讲名节吗?你这样声名狼藉令人闻风丧胆的内卫司使尚且不在乎名节,我又何必为不会有结果的婚约守节,自立牌坊?世俗强加给我的,我也不认。”
楚炼冷笑,夸奖道:“有骨气。”
“我不日成婚,届时再请楚大人喝喜酒。”
楚炼没有答话,她知道不可能得到他的回应了,便礼节性地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回应她的只有漫天风雪,马车从永定门出,她听见一声被淹没在呼啸风中的“阿炼”,紧接着是野风的马蹄飞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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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卿言的效率很高,在他们成婚的前一晚,就把跟周妈妈中毒相关的所有线索都让常石送到姜蘅手中,她仔仔细细一一拼凑,发现下毒的幕后主使都指向了李乐嘉。
姜蘅对此亦不甚惊讶,反倒觉得颇具合理性。
她跟李卿言为伍,李乐嘉便以周妈妈的性命做要挟,只是她没有想到,李乐嘉的手段会这么狠毒。
楚炼呢?
她不敢去想,坐在妆镜前,看着妆娘为她描摹新妆。
妆发收拾完毕,紧接着主母问话,时间将近凌晨,她跪在堂下,意兴阑珊地听着秦婉蓉向她叮嘱教养婚后之事,困意渐浓。
秦婉蓉才经历亲生女儿丧子之痛,姜芷宁回世子府后,秦婉蓉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一封一封送去世子府的家书上,担心女儿休息不好,婆母刁难,担心世子府里侧妃侍妾不尊敬。
这样的母爱温情,姜蘅寻了许多年,后来发现不过是半生空,就渐渐放弃了。
“你性子乖张,礼教姑姑的话也不愿意好好听,今后进了北辰王府,要谨言慎行,切不可丢了宰相府的颜面。”
姜蘅点点头,满头的珠钗步摇随着她的头摆动。
秦婉蓉继续说:“踏出府门,今后便是北辰王妃,要学习操持府中事宜,宜室宜家,听从夫君言语,早日诞下孩儿,绵延后代,相夫教子,与王爷恩爱相守,明白了吗?”
姜蘅回忆着那句“相夫教子,恩爱相守”,此刻只觉得无比厌恶,蹙紧了眉头。
秦婉蓉扶上刘妈妈的手,大有祸患将要离开的畅快之意,笑说:“我也累了,你好好换上婚服,待明日婚宴吧,陛下赐婚上上恩赐,要时刻感念。”
姜蘅这一夜都不能休息,要穿着繁琐复杂的婚服直到次日新郎接亲。
她把周妈妈接回了姜府,周妈妈苏醒过来,身子还是孱弱,不过脸上喜气洋洋的,面色就显得红润许多。
周妈妈的手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抚过她的头发,她已经很少在姜蘅面前提起她的母亲了:“小姐若是看到了,必定很开心。”
姜蘅也不常过问有关她母亲的过往,她欺骗周妈妈所嫁之人就是她喜欢的,只是突然在今天晚上开始好奇,她母亲当时嫁的是自己爱的人吗。
“母亲当年,为什么嫁给姜相?”
周妈妈抚过她发顶的手一顿,笑意便有些凝滞了,说道:“小姐做了傻事,就不希望小小姐再做傻事了。”
这话说到这里,再愚笨的人也能听明白当中的意思,姜蘅知道,原主的母亲嫁错了人。
“你母亲去时你年纪尚小,又在主母身边,许多事情兴许淡忘了。”周妈妈今日似乎有兴致,便多说了几句。
姜蘅静静地听着,到会心处,自然而然地泛出笑意。
清郡何氏在江南也算是钟鸣鼎食的大世家,只不过几经蹉跎之后败落了。
她母亲原有一位青梅竹马,后赴京科考,她一路北上追随,却得知这位竹马及第之后被先帝许作端阳公主的驸马,二人因此情断。
周妈妈忆起过往,眸中带笑:“你母亲当年可是个奇女子。那一年京城经商的女子并不多,她自小喜欢研究些胭脂水粉,便在京郊开了一家小店铺,比起那些男人们开的胭脂店,她最知晓女子妆面所需,店铺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你如今便像极了她。”
姜蘅笑得有些羞赧。
“只是后来。”周妈妈叹了口气,“何家受同僚牵连,你母亲的店铺也因此充公,婚姻之事不能轻易做主,被当时还在谏台的姜相看中,抬入府中为妾。”
“嫁入姜府之前,小姐也有一位情投意合的有情郎,不过世事难料。”
先帝龙驭殡天六年后,端阳长公主听政,施行女子科考,何氏带着年幼的姜蘅在别院中,常常靠着那位书生将书籍送进府中,可惜好景不长,何氏没能赶上那一年的考试,就因为身体虚弱过身了。
“小姐临终前亦悔,没能求得姜相放她自由身,只能以姜家妾的无名身份下葬。”周妈妈咳了两声,帕子上有淡淡的血丝,“那个书生在小姐过身后找过老身,没多久便自刎而殉情。小姐没能与心意相通之人相守,就盼着小小姐觅得良人,不要重蹈覆辙。”
姜蘅勉强地笑一笑,眼见着周妈妈咳得越来越厉害,急忙扶她下去休息。
周妈妈回了自己的屋子,将一坛陈年的女儿红给了姜蘅,说是她母亲从前为她埋下的。
姜蘅抱着那坛女儿红进屋,看见了喜婆刚好将婚服送进。
缂金刺绣,柔滑绸缎,貂皮狐裘,极尽奢侈。
屋外的风声强劲,红色喜服刺目,静静地躺在她眼前,似乎是幻听,她听见了野风的马蹄与嘶鸣声。
她看着那坛女儿红,只觉得耳中野风的嘶鸣声越发清晰,她细细地听,声音狂奔在风雪夜色里。
姜蘅把喜服一层一层套上,将唇间的口脂点得更加鲜红,解开女儿红上一圈一圈缠绕的绳子,猛地灌了一口烈酒。
白酒入喉辛烈,她听到自己狂烈跳动的心脏仿佛挤压许久的风浪,要掀翻网与孤舟。
长裙拖尾,在雪地上划过一道痕迹,野风在后院墙外等她。
她想也没想,翻身上马,野风朝着楚宅的方向狂奔。
京城的雪连着下了好几天,接近地面的泥土被白雪覆盖,马蹄踏过,留下一长串的印记。
风雪刀子一样往她的脸上割,寒意刀刀淬骨,方才入喉的酒在胃里灼烧成滚烫的火球从脾脏蔓延到心口,几乎要将她浑身的血液点燃。
她想过自己从前一腔热勇的叛逆,为了摆脱桎梏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决绝,还有在这个世界的各种情感羁绊之下陡然生成的瞻前顾后。
她迟早要离开的,所以她今晚一定要见到他。
楚宅的门开着,盈盈微光散落出来,她从野风的背上下来,刚跨过门槛,直直扑进一个人怀里。
楚炼见她意识不清明,单手拦过她的腰将人捞起来。
姜蘅主动攀上他的脖子,描摹过他的眉眼与鼻梁,寻找他湿润又温热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