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之后,姜蘅奋力挣扎,终于挣脱开来,她立刻拔下头上的珠钗藏进袖子里,却终于在幽暗灯火之下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阿若姑娘?”
简若将黑色面罩摘下,调侃笑道:“姜姑娘防备心太过深重。”
姜蘅想到简若不久前还受了伤,担心自己的动作幅度过大害她伤口加重,一脸的愧疚:“抱歉,你的伤还好吧?”
“无妨,多谢姜姑娘挂念。”简若走到拴马的树边,把缰绳解开,将披风披至玄衣之上,“还请姜姑娘跟我走一趟。”
姜蘅驻足在原地,眼中变得抗拒:“为何?”
简若深深地凝了一眼夜色之中的姜家宅院,黑黢黢的一座庞然大物,仿佛是饥饿难耐将要食人的巨兽。
“今日世子妃有恙,姜姑娘恐怕逃不了干系。”她见姜蘅依旧不为所动,低头叹笑一声,又复对上那双审问的双眸,“姜姑娘能够与北辰王联手,却信不过我们大人要保你的心思吗?”
姜蘅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她转身看了一眼宅院高墙,渐渐放松了捏紧珠钗的手:“多谢阿若姑娘,也请阿若姑娘代我谢过楚大人好意。不过,阿若姑娘实在不必用信与不信绑架我,我有自己的抉择,也有自己的去处,任何人不能左右,我从始至终要的只是自由与尊重,楚大人给不了我。”
“北辰王能给你吗?”
马蹄声逼近,姜蘅回眸,楚炼的大氅才从风中平静下来,他还穿着官服,来的方向正是内卫司,姜蘅猜测他忙于公务,才刚刚回来。
楚炼只手拉着缰绳,月亮高悬于他的头顶,将他挺立的五官勾勒得格外清晰锋利。
他就这样微微偏过头,冷淡地询问她。
他背着光,姜蘅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见简若驾着马渐渐走远。
她诚实地摇头,说不能:“我没想过任何人能给我这些,所以我才要自己去争取。我所做的一切都无关情爱,从来都只为我自己的自由。”
她将事实清明袒露,旁人看去兴许觉得她是刺猬露出了软肚皮,但她自己知道,她的盔甲越筑越牢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尘烟与洪流中救一救自己不受裹挟,至于旁的,她尚自顾不暇。
楚炼拉着缰绳的手松了下来:“不跟我走,你往何处去?”
“我自有方向。”
“会骑马吗?”
姜蘅有些诧异,不明所以地仰起脑袋。
楚炼伏身下马,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披到姜蘅的肩膀上,与她相隔一臂的距离,伸手要替她系上绳子。
姜蘅按住他的手,她穿的不多,手指冰凉又麻木,他的掌心却是热的,将她的僵硬的骨节一点一点融化了。
“你要做什么?”
楚炼不顾她的阻拦,利落地打上一个结,手指勾缠在绳子间,最终从她的指缝中脱出:“你要去任何地方,我都不拦着你,我只是需要确保你平安,这是我答应你的。”
“谢谢。”姜蘅吸了一口气,鼻子被夜里的寒气冲击,忍不住呛咳一声。
他的唇角似有似无地勾了一下,很快又回归一如往常的淡定:“夜里不安全,野风性子温顺,它会好好载你。”
他身后是一匹良驹,鬃毛五花,御赐之品,鼻间哼出的气息消散在无尽的夜色与寒冷之中,姜蘅心里有点堵得慌。
她扶着他的肩上了马背,野风的蹄子踏了两下,便顺从地停住了。
楚炼抚了抚马头,说:“你与它倒是有缘。”
“我怎么把它还给你?”
“它自己会回来的。”
姜蘅点头,再三思索之后跟楚炼先道谢再道别,双腿夹紧马腹,野风得了命令,飞快驰行,风毫无顾忌地打在姜蘅脸上,幸好有楚炼大氅上的绒毛做缓冲。
她离开之后不久,姜府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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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蘅骑乘野风在京郊绕了一大圈,一直跑到西蟒山脚下,她的手指均被冻得通红,拉扯住缰绳的手全然僵硬。
冬日日升晚,天边出现一层薄薄的橘色覆盖过那层黑,她回头遥望了一眼西蟒山,驾着野风朝梦谷阁去。
梦谷阁开业十几天来,先前找她测算过姻缘的几位世家小姐慕名前来给为她捧场,并凭借珍宝交易测定生意在长宁街上的稀缺性,已经有了一大批的客户。
她照样从来不加班,每天到点落锁,没有赶上的客人们在第二天会准时前往,店前总是门庭若市。
姜蘅从后院走,记得楚炼告诉她野风会自己回他身边,便没有拴住它,一个人往院中走。
院里没有点灯,她摸着黑往前走,意外听见细碎的声响。
她试探地又往前踏了一步,那声音消失,一切又回归寂静。
姜蘅点了一盏烛灯,烛火燃烧的气味掩盖之下,她闻见了一股更加熟悉又诡异的味道,强压下心底的恐惧,她把烛灯放低,几乎贴近地面。
一条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迹蜿蜒至她的脚下,她猛然将脚抬起来,血腥黏在她的脚底。
不远处便是这血迹的主人,穿着一身灰布袍子,背稍稍佝偻过去。
姜蘅屏息绕到那具尸体前,缓缓睁开闭着眼睛,在确认死者身份之后,痛苦地闭上眼睛,拧起双眉长久地呼了一口气,还是控制不住抖如筛糠的身子。
她不能确定刚才诡异的声响是不是杀手,担心杀手还未离开,拔腿往院外跑,心脏在她的心胸口汹涌地扑腾,扼住她用于呼吸的气管,险些让她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野风仿佛与她有心灵感应似的,见她失魂落魄地跑出来,低低地啼鸣一声,载着她飞奔。
姜蘅不知道她会被带到哪里去,睁开眼时是满目的漆黑,眼前望不见尽头的街道两侧好像站着无数索命的铁索迫不及待地要将她捆绑起来。
可是她一闭上眼睛,白瞎子的死状便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她脑海中。
他的脖颈上有一处又长又深的血痕,灰布棉袍的前面已经被鲜血染尽,枯干龟裂的手不正常地扭曲着,双目瞪圆,一只无用的眼睛呈灰白色,另一只黑色瞳孔凝视着她,字字句句是后悔。
一定是因为他把梦谷阁地下的实情告诉了姜蘅才惹来了杀身之祸,他们既在梦谷阁的后院杀了白瞎子却不处理掉,就是为了警告她。
一定是这样。
姜蘅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却始终止不住颤抖,野风的马蹄渐渐慢下来,她定睛一看,正在楚宅的门口。
守夜人替他们开了门,野风一声嘶鸣,便有一间屋子亮了灯。
姜蘅几乎是麻木地看着楚炼走到自己面前,她撑着马背下马,险些跌倒。
楚炼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捞起,揽过她的腰,察觉到她的恐惧,双眉紧蹙:“怎么了?”
姜蘅抓住他的手臂,嗓子被寒气堵住,说不出话来,眼泪在此刻涌上来,她胡乱地抹了抹,终于站定。
“白瞎子死了。”
楚炼的身子一顿,低头看了一眼眼睫被泪水濡湿的人,手臂将她的肩膀揽住,朝自己怀中拢了拢。
她浑身麻木僵直,头轻轻靠在她的胸口,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心中的嘈杂。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发鬓:“看到什么了?”
姜蘅仰起头,眼泪开始决堤,重复着:“白瞎子死了,他被人杀了。”
楚炼慢慢用鼻息散出一丝气,手细细地顺着她垂落的头发替她顺气,姜蘅抽泣哽咽,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在他温热的体温环绕之下逐渐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一个与她有关联的人惨死之状,无论对她的心里还是视觉冲击都太大了。
“外面冷,我们进去。”
姜蘅攥着他的袖子,他用掌心包裹住那双失温又颤抖的手。
她走了两步,双腿失力,差点就要栽倒,楚炼不放心她自己走路,干脆将她打横抱起。
她一整晚没有合眼,情绪太大的起伏耗尽她的心神,屋内融融的暖意撩拨起她的困倦,她受惊过度本就哑着嗓子说不出话,安静之中很快闭上眼睛。
她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左不过半个时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楚炼的床上,他在一边的贵妃榻上撑着脑袋,虚合着眼睛。
屋外天色渐明,晨光熹微,姜蘅抱膝坐着,疲累地撑着双眼。
楚炼没多久就醒了,睁开眼恰好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床头。
相比突发之时的恐惧,姜蘅现在已经全然镇静下来了,盯着楚炼的眼睛,咬着牙齿道:“他们这是警告和挑衅,但他们不该对白瞎子下手!”
这是姜蘅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她与白瞎子称不上莫逆之交,但是到底在长宁街上打了那么久的交道,连梦谷阁的名字都是他帮忙取的。
她想到自己刚到长宁街替人测算姻缘的时候,整个长宁街有一个算命体系,一行人想要将这一行业垄断,拉着白瞎子一同加入,毕竟他在长宁街算命摊里称得上德高望重的存在,只不过他没答应,每天乐乐呵呵地做自己的生意。
他自己干自己的,也不妨碍别人赚钱,因此人缘还不错,那群人纵然眼红,也没能把他怎么样。
姜蘅的出现打败了白瞎子常年蝉联第一的冠军称号,整个长宁街的算命摊油然而生一种危机感,她敏锐地察觉到来自同行的敌意,无奈之下只能寻求白瞎子的援助。
白瞎子对她的“骗术”嗤之以鼻,整天动不动到她摊前晃悠,那群人也就打消了念头。
姜蘅感谢他,却被白瞎子白了一眼:“拆别人姻缘,当心遭人报复。”
她嘿嘿一笑:“我不信因果轮回,等着我超过你吧。”
她如今是真的不相信因果轮回,否则白瞎子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该落到惨死的下场。
楚炼走近她,问:“你想做什么?”
“敌暗我明,若我不能先下手为强,这次死的是白瞎子,下一次是谁?”她顿声,“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