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觉得谢锦年今天有点奇怪,以往她都是很不屑地越过她往前走,但今天不管她走得有多慢,谢锦年都没有越过她去,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不过她也没有说什么,谢锦年这两年长大了,虽然读完小学就没读了,但毕竟识字后懂理了,开始有意无意地暗地里帮她一些忙。
就像她会跟着她一起出来割猪草,虽然是罗金娣见她实在是喂不饱这么多头猪吩咐她帮忙的,但起码她跟出来的时候没有偷懒。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干得快,毕竟猪越养越大,赵姬又行动不便,喂不饱这些猪,等待她的又是一顿毒打。
没有谁愿意被打,虽然赵姬也不感激她的帮忙,但她能主动来帮忙她也是不会拒绝的。
已经是六月时节了,但山里的清晨还是有点凉,谢锦年穿着薄薄的长袖也觉得有点冷,但赵姬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短袖,上面布满了污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两只瘦弱的胳膊在宽大的短袖里露出来,仿佛一折即断。
谢锦年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辛酸,她已经长得跟赵姬一般高了,她的衣服可以给赵姬穿。
但她不能。
谢家人强烈禁止家中任何一个人对赵姬好,即使她是她的亲生女儿也不例外。
她从小就被教育要恨赵姬,如果能打她几下,朝她吐几口口水就更好了。
其实她也知道赵姬对她没有感情,她像恨谢家的每一个人一样恨着她,这个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人。
她是她的耻辱。
但她到底没有泯灭人性,上一辈子在她遭遇那等悲惨命运的时候明知自己无力,却仍然要站出来为她说几句话。
她欠赵姬的。
如果说这辈子她要偿命,她也该偿给赵姬。
打猪草的山边很快就到了,农村地方,植被野蛮生长,除了少肉,野菜猪草是永远不缺的。割了一茬,三五天又长起来了,永远也割不完。
三花村山多石多,是典型的丘陵地势,谢锦年跟赵姬在两个不同的方向割猪草,谢锦年16岁,正是年轻力健的时候,她很快就割了满满一背篓,压了又压,只为赵姬可以少背点。
她瘸了一只腿,还锁着链子,根本没办法背负太重的东西,在她没来帮忙之前,她都不知道她一天要来回多少次山边才能够把一天的猪草背回去。
她刚想背起来,却发现在另一边割草的赵姬人影不见了。
两人之间隔了一块大石头,大概有十多米的距离。
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轻手轻脚地靠近了那块石头,趴在上面仔细倾听动静。
果然!
石头后面传来了一男一女低声交谈的声音。
男的道:“你一定要记得,10天后的早上六点钟,你准时到学校旁边,谁都别惊动,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声音很年轻,又很坚定,带着势不回头的决心。
赵姬的声音有点飘:“我真的能出去吗?会不会拖累了你?”
男的道:“你放心,这里的山路这么难行,只要离开了三花村,村里的人就追不上的,我到时会叫司机开快点,离了这里就安全了。”
赵姬哽咽道:“杨老师,你放心,只要我能出去,我一定会求我爸妈把你调到你想去的地方去,我发誓。”
男的道:“现在先别说这些了,一切都等我们离开了这个地方再说。”
赵姬声音变得坚定起来:“你放心,10天后,我无论如何也会赶到学校跟你一起离开。”
男的道:“此地不宜久留,千万不能让人发现我跟你有接触,我得赶紧回去了,这些日子你一定要低调,不要引人注意。”
赵姬的心怦怦乱跳,她快要压抑不住那股绝处缝生的激动之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男的很快离开了。
谢锦年听见石头另一边的响动,赶紧放轻脚步回到了自己的背篓前。
赵姬背着半篓草跛着脚过来了,看见谢锦年正背起那满满一背篓的猪菜,她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
谢锦年面无表情道:“走吧。”
率先走在了前面。
赵姬今天走得明显要比以前轻快,谢锦年紧紧抓着背篓的把手,心却彻底地沉了下去。
原来杨盛文是这时候跟赵姬约好要逃跑的。
杨盛文是去年过来支教的,带整个学校一百多人的语文课,谢锦年成绩不是很好,一直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所以跟他不是很熟。
这是个很有理想也很有爱心的年轻人,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跑来山区支教,村里的人听说他是大学毕业的,对他简直奉若天神般尊敬。
他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喜欢拿着一本诗集到处去采风,谢锦年估计他就是这样碰上赵姬的。
他所受到的教育决定了他不能容忍赵姬被这样对待,这跟牲畜没有区别,所以他自大地想要把赵姬带走。
但他没有意识到五道沟的人对他的尊敬是有条件的,他纵然是个天仙般的人物,也只限把他供在表面上,他可以随意地进入任意一户人家里喝酒吃饭,但却不能对他们打老婆的行为发表一点意见。
在三花村,村长跟宗族才是权力跟权威的象征。
他们固守着千百年来自治的规矩,一言可定生死,在村子里拥有着绝对的权力,是绝对不会容许有人侵犯的。
杨盛文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村里人是因无知而犯法,企图轿正跟救赎,却不知这些人视外面的法度如无物。
就像他不可能预见这些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从千仞山推下去一样。
谢锦年重活了一世,自然不会再容许这件事情发生,她要想办法阻止杨盛文。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被处死。
背篓把她肩膀都磨红了,她放下猪草顺手就拖过了烂簸箕跟菜刀,开始切猪菜。
堂姐谢锦丽捏着一根烤熟的番薯进来了,一看是谢锦年在剁猪菜,登时便冷讽道:“哟,到底是亲母女啊,还帮着那只链猪干活呢。”
“链猪”是罗金娣给赵姬起的外号,全家人都这么叫。
谢锦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剁猪菜。
谢锦丽手里的番薯直接扔到了她的脸上:“你敢瞪我!你再瞪一眼试试看?”
谢锦年手里的刀直接就朝她扔了过去,谢锦丽尖叫一声,连忙闪开,刀碰到了破烂的木门上,撞得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谢锦丽惊呆了,不知道这个一向木讷少言的堂妹怎么敢向她扔刀子,虽然那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但那也是刀!她想杀人吗?
她登时不敢待在厨房了,一边尖叫一边向后院狂奔:“爷,奶,谢锦年那个疯子拿刀砍我了,快救命啊!”
她的声音凄厉,像一只被掐了一半喉咙的母鸡,一下就把正在吃早饭的一家人惊动了。
她的母亲黄玉英气冲冲地拉着女儿奔向厨房,身后稀稀拉拉跟着一群人,黄玉英一把推开厨房的门,谢锦年还在那里闷声剁猪菜,脸上黑乎乎的印子,还粘了一块烤番薯在上面没来得及擦:“你个赔钱货,你敢拿刀砍我女儿?”
谢锦年抬起了那张沾了灰的脸,漠然道:“我没有扔她。是她拿烤番薯扔我。”
谢锦棠睁大了眼睛,气急败坏道:“你还不承认?!你明明把刀扔向我,我一闪,刀就掉到了地上,你明明是想砍死我!”
谢锦年低下头,一边剁猪菜一边道:“我没有做就是没有做,你要是觉得冤枉就找个证人来给你作证。”
罗金娣推开黄玉英:“别挡道!锦年,好好的为什么要拿刀砍姐姐?”
谢锦年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罗金娣,眼神很清澈:“奶奶,我没有扔她,是她恶人先告状,她拿番薯扔我脸上了,怕我跟我爸说,所以才这么讲的。”
罗金娣愣了一下,谢锦年还是头一回这么言语清晰地反驳谢锦丽,以前被欺负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是不敢吱声的。
她下意识地就以为是谢锦丽又玩新花样,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既然没伤到,就别在这里罗里八索了。不要挤在这里,该干嘛就干嘛去!链猪呢?死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来剁猪菜?”
赵姬这时才背着背篓慢慢地走近了厨房。
谢锦丽见奶奶竟然不相信她,登时就要发飙:“奶奶,她明明就拿刀扔了我,你怎么不打她?她敢对你撒谎,她简直十恶不赦!”
赵姬垂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蠢货,上了几年学就会乱用成语了,跟堂妹之间的小打小闹都用上了十恶不赦这样的成语,心思之歹毒想必也不输罗金娣多少。
罗金娣看着谢锦年脸上的番薯渣子,想骂又觉得太勉强,转而瞪向谢锦丽:“一大早吃饱饭在这里呱呱叫,衣服洗了吗?牛放了吗?还不快去干!你今年已经18岁了,眼里还没一点儿活,我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谢锦丽马上道:“今天轮到谢锦年洗你跟爷爷的衣服了,放牛也是轮到她。”
罗金娣道:“她还没喂猪,这阵子多雨衣服洗晚了就要不干了,你马上端出去洗了,别在这里磨磨叽叽的。锦年,你快点把猪菜剁了,再把院子还有堂屋扫干净,今天有客人要过来。”
罗金娣在这个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讲话比谢烟斗还管用,谢锦丽不敢不听,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低着头在剁猪菜的谢锦年一眼,恨恨地出去了。
一边走一边诅咒:“死丫头,敢阴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转而又想:“她明明就是一副帮着那只链猪的样子,还不想承认,哼,贱种就是贱种,这次吃的亏我要想办法找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