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枕月孤身一人回来的时候,落了雪,都城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积雪到了脚踝,天冷得吓人。她刚到江府,就撑不住,倒在了自己家的门前,她虚弱地敲着门的声音,没多少人听见,还是在门口巡逻打更的人看到了,惊呼一声,才将她扶了起来。
“这不是江家的大小姐吗,怎么在外头这样冻着?”
“来人呐,开开门啊,你们家小姐回来了!”
门开了个口子,小厮看到了江枕月,本来有的瞌睡也都被赶走了,其中一个连忙喊人去通传大夫人和老爷,又让几个小丫鬟赶紧上来扶着人进屋。
江枕月身边服侍着的小丫鬟芳菲看到自己的主子脸色发白,心痛万分,她将江枕月紧紧揽在怀里,带到了屋中去。屋子里有炭火,生了好久,灯也都慢慢亮起来,伴随着这些亮起的烛火,还有低声的怒骂。
“什么人啊,这么晚回来,不是私奔出去吗,那不如就别回来了,扰人清梦。”说这话的人,是江老爷江流昌带回来的许姨娘,在家中很多年,还给江家生了个女儿,今夜江流昌江老爷宿在她处,本是件高兴的事情,可谁想到半夜小厮来报,说前几日私奔的江枕月回来了。
选在大半夜还是落了雪的时候回来,许姨娘伺候着江流昌穿了衣服后,嘴巴里嘟嘟囔囔地开口。声音很小,还是等着江流昌走了之后才敢说的。
真是晦气。
许姨娘今夜能得江老爷夜宿,也是因为江老爷的正妻原配,江枕月的娘亲方温清心中记挂着女儿,不想要看到不管女儿死活的江老爷的脸,才有的机会。此时此刻,她并不感激,反而是把这笔账,算在了方温清的头上。
她生出来的这是什么催命鬼女儿。
等许姨娘到了江枕月屋中,屋子里已经有了许多人了,夫人方温清坐在床边,手中握着江枕月的手,江流昌坐在案边,脸上也有关切的神色。而站在床尾的,正是许姨娘的女儿,江枕溪。
见自己的女儿那样关切地站在床尾,还流了眼泪,许姨娘心中暗骂,但是脸上却露出一副愁容上来,将自己的女儿挤到了身后:“哎呀,这江姐儿怎么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你看真是姐妹同心啊,枕溪都为姐姐哭成什么样子了,真是让人心疼啊。”
方温清听着这刺耳的声音,只觉得吵闹,她没搭腔,只是盯着芳菲问:“大夫的药可煎好了?”
“好了好了,等下就让人端上来了。”芳菲赶紧回道,她也不看许姨娘,只看向在床上躺着的没有血色的江枕月,“小姐还没醒,这药不知道怎么给小姐喝下去。”
“我来喂给她,”方温清说完,看向了江流昌,“太晚了,老爷,您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都下去吧,这里我来守着就好了。等到枕月醒了,我会让人去跟您说的。”
“这样也好,”江流昌点了点头,对着许姨娘道,“你也回去吧。”
许姨娘还想要问今晚江老爷要不要去她那里,可是人已经走了。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拿她当尊贵的主子的,她咬了咬牙,瞪了自己的女儿一眼,拉着她走了出去。
“哭哭哭,你哭什么哭!”许姨娘看着自己的女儿,模样不输江枕月,就是庶出,这一点子不好。这是怪她自己了,但没办法,她们本来出身就卑微,虽然在这大户里头卑微,在外头的人面前,她们也算是尊贵的。
她看着江枕溪那副脸,叹了口气:“你还哭什么!”
“姐姐她受了好多苦,我心疼呀。”
“这时候她成你姐姐了,她和沈轻侯两情相悦,抢你喜欢的人,你在角落里站着难过抹眼泪的时候,怎么不说她是你姐姐了?”
江枕溪不言语,只是撇着嘴低下了头。
“要我说,她就该死,她死了,你就能嫁给沈轻侯了,这多好?”许姨娘恶狠狠地捏了江枕溪的下巴,“你啊,这辈子都学不会我教给你的那些东西,真是没用。”
“我问你,你想不想和沈轻侯成婚?”
“想是想的,可是沈家哥哥不喜欢我,他喜欢姐姐的。”
“喜欢算个几两钱的东西。”许姨娘嗤之以鼻,还不忘在自己女儿的脸上使劲来了几下。
直到次日午时,江枕月才悠悠转醒,她身子疲惫,没了力气,看到自己的娘亲两行清泪就落了下来。方温清看到自己女儿如此,心中也是难过,她轻轻拍了拍江枕月的后背,“没关系的,儿啊,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就好,江枕月额头疼痛难忍,一晃神,又觉得自己来到了一间不熟悉的屋子里,都是红色,像是婚房。她看着自己的娘亲远去,伸手拉也拉不住,耳边还有一些男人的嗤笑声和女子的骂声,夹杂着嘲笑声不断,都在说她江枕月算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样的女子,和人私奔过,被人抛弃了也能嫁进来陆家,真是不要脸。
你还不知道吧,是她娘家人觉得她跌份儿,我们老爷去他家不过是喝茶下棋,回来的时候就带回来这么个累赘。说是嫡女呢,嫁进来连顶轿子都没有,娘家都这样嫌弃,我们还尊重她什么。
是啊,大婚之夜,老爷都没去她房中,说是看着她染了病,实在晦气。这不,连忙去了其他夫人的房中呢,咱们也不必真心伺候,任由她去了得了,要是死了,一了百了。
江枕月想,对啊,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回来了,眼下还在自己的娘亲怀中呢?她喝了药,唇角终于有了些湿润,她看着自己的娘亲发问:“我这是怎么了?”
“儿啊,你是糊涂了吗,昨晚下了好大的雪,你回到家来,冻得昏过去了。如今醒来,可得好好养着。”
母亲还在。
“是啊小姐,我们都吓死了,还好您醒了过来。”
芳菲也还在。
她这是真的回来了?
江枕月理了理思绪,她慢慢回想起来了,她和自己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是家中不应允,两人决定私奔。可最终她的青梅竹马沈轻侯放弃了她,和她的妹妹江枕溪成婚了。她也因为这次私奔,被家中的人厌弃,虽然是嫡女,但是无人尊敬她。
更让人心寒的是她的父亲,在最后也抛弃了她。
她回家后的第二日,家中来了一位朝中大臣,模样看着有四十多岁,说是来喝茶下棋的,可那一双好色的眼睛总是盯着家中的女眷看。她本来因为身子不适,不见客的,可偏偏许姨娘喊她下去,这遥遥一见,却让大臣瞧上了。
江枕月才及笄年岁,怎么能够嫁给这样的人呢,可是她的父亲对她说:“你是私奔过的人,谁还要你。那位陆大人,可是户部尚书,咱们家可要拉拢着他呢,能被陆大人看上,是你的福气,你应该为江家做些事情。”
牺牲你自己。
江枕月当然拒绝,她要找自己的娘亲做主,可是娘亲被关在屋中,她竟然未能与娘亲相见,就这样拖着病体没名没分地嫁到了陆家去。
性子孤傲的江枕月,是断然不肯委身的,她熬过了大婚之夜,可是却在日日夜夜下人的议论和冷眼中,走入绝望。她记得,她将白绫悬挂在房梁上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雪的日子,她在踢掉凳子后,心中悔恨,这一生,她终究是太重情爱了。
如果能再来一世,她一定要做清冷的凡尘仙,不坠情爱,自由自在地活着。这一世,她的青梅竹马并不爱她,她的一生都是错误,她不能挽回,只能一死。若上天垂怜,若还能让她有重来的机会......
可一切都太迟了,但一切好像都不太晚。
江枕月又喝了一口药,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真切的温度,她好像真的活过来了一次。眼下的她,回到了十六岁,回到了她私奔回来的前夕,她还有机会,挽回这一切。
见江枕月许久不说话,方温清眼眸中都是担心:“这是怎么了,是还有哪些地方大夫没诊断出来吗?”
“娘,我没事的。”这一声娘,江枕月喊得艰难,刚喊出口,眼泪就落了下来。她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娘亲,还能再被娘亲揽在怀中。
正在这时,屋外有小丫鬟叩门。
“谁啊。”方温清问。
“夫人,老爷让您去前厅会客,陆大人来了。”
“这就来,”方温清听到陆大人这几个字,顿了顿,她对江枕月笑道,“我去去就回,你若不舒服,就派人去找大夫来看看。”
江枕月听话地点了点头,但心中已经盘算了起来。等下许姨娘便会自己前来,哄着自己下楼,说是找不到江枕溪了,要她帮忙。她看着娘亲离去的身影,等那身影不见了,她才放下药碗,脸色冷淡下来。
“小姐,您还好吗?”芳菲看江枕月不想要喝药,心中还是担心。
“我没事的,芳菲。”江枕月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
正巧这时候,屋门又被叩响,这一回,正是许姨娘。
“真是的,自从您回来后,这许姨娘就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这时候来找您做什么。”芳菲撇着嘴不高兴地说着,一边看过来。
“小姐,不过是一个侧室,咱别理她。”
“不,偏偏要理睬的,”江枕月嘴角上扬,眼中却是意料之中的冰冷,“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不会让她得意的。”
芳菲见如今的江枕月,似乎和过去有些不一样,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决绝,没有沉湎痛苦,她心中也放心了不少。她将门打开,带着许姨娘走了进来。
“哎哟,我的姐儿啊,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许姨娘一进来带了许多的冷气,她一下子歪在床头,冰冷的手就要握住江枕月的,“这下可要好好养着。”
“姨娘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我还病着,不能过了病气给您。”江枕月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看着许姨娘等着她的下一个举动。
“姐儿这样说,可是见外了。今日我来找姐儿,也是实在不得已,您看我在外头找枕溪,找了好久。这丫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手都冻冰了也没找到,你和她情同姐妹,不如你帮姨娘找一找她。今日外头有客人,枕溪是庶女可不能乱跑,丢了老爷的脸。”
“庶女不能乱跑,我这个嫡女,好像也不能乱走动吧。”江枕月重活一世,许多的事情都算是看明白看清楚了,许姨娘这话里,分明就是要她去送死的意思。可惜啊,她从前怎么能一点都没察觉出来。
“啊,姐儿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妹妹若是被老爷责罚了,自然也有姐儿的不是,你帮姨娘找找,找到了,我们都不用挨骂的。”
“姨娘,”江枕月看着许姨娘脸上虚伪的笑脸,一字一句,认真道,“既然姨娘装糊涂,那我就说清楚讲明白,今日外头有贵客,我是不会出去的,姨娘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枕溪妹妹识大局,懂事理的,自然知道哪些地方不该去,若是去了,被发现了,自然也是姨娘的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身子还虚弱着,当然没有精力管你们庶出的事情,想来父亲也是会体谅我的。”
“姨娘若是有这样纠缠我的功夫,枕溪妹妹,也许就找到了呢。”
江枕月不冷不淡,十分体贴地笑着,虽然在病中,却很有大家嫡女的风范。许姨娘走的时候,脸色铁青,嘴巴都要气歪了,被芳菲瞧见了,捂着嘴笑了好久。
“小姐,您今日好像和往常不同了,往常您更想要和气生财,都不这样和许姨娘说话的。今儿个是怎么了,真是解气。”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人活着,总得为自己活才好,”江枕月浅浅地笑着,她对芳菲道,“芳菲,还有些事情,我想让你帮我去办。”
“好,什么事情?”
“我要你,帮我去请沈轻侯来我家。”
“请他做什么啊,小姐,您跟着他受了那么多苦,您心中还喜欢他吗?”芳菲提到这个就生气,小姐当初说喜欢她,家中不让他们成婚,小姐便跑了。跑了就跑了吧,连她也不带上的,这算什么,小姐都冻成那样了,还要见他,见他这个坏东西做什么!
“不喜欢了,以后都不喜欢了。”江枕月靠在枕头上,重又恢复了虚弱的模样,摇了摇头,笑芳菲的真性情,也是笑自己从前的不清醒。
从今后,她谁都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