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炻四年,冬去春来,春暖花开。
范饰月精心侍弄的月月红,已经有要开花苞的迹象了。
满园的花枝,落在了刚走到苑门口的女子眼里。
“看来姐姐在宫里过得很好啊。”
她低声喃喃。
旁边的镇儿在她看花枝的时候,又偷偷打量了她一番。
这远近闻名的范夫人的庶妹,确实长得如牡丹般明艳,但是浓妆厚粉,里三层外三层戴了各种首饰,实在太多余了。
年纪轻轻地,搞得倒不像是范夫人的妹妹,而像是范夫人的姐姐似的。
哪像范夫人,平时就披着绿袍和外纱,头顶一根素钗。
墨汁弄到了脸上,泥土弄到了手上,也不甚在意,到处随意走动,有种浑然天成的清丽,仿佛一支野荷花,让人永远不觉得腻味。
范微卿今日着实用力打扮了一番。
她是庶女,并不像嫡姐那样,从小可以拥有参加宫廷宴会的资格。
这次还是她第一次进这皇宫之中,她可不能让别人看轻了自己,且看轻了范府。
“姐姐近来可安好?”
这是范微卿落下座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虽然从小就察颜悦色的她,早就能从这鲜艳艳的院子和乖巧的下人们,看出来嫡姐过得并不差。
但范恭千叮咛万嘱咐,必须要她亲自问出范饰月在宫中的真实处境,她才不得已这样问。而且还得多问几句,推敲推敲。
范饰月点点头,道:“挺好的,望阿翁阿娘不必时时牵挂。”
真好啊,范微卿眯起眼睛。
嫡姐顺顺利利地当了皇上的夫人,才能悠悠闲闲地在这喝茶。
自己的婚事没有个着落,自己还得为范府这一大家子跑东跑西的。
范饰月又问道:“家里呢,还好吗?”
范微卿敏锐地发现,此时屋子里只有两个范饰月的贴身婢女,而且是范府里她就眼熟的那两个,就知道这屋里没有外人了。
那就也没有必要,拐弯抹角地讲那些苦处了。
“姐姐是希望我说好吗?”范微卿也跟着喝了一盏茶。
金子都买不到的银针茶叶,和伏山冷泉水烧制的。
果然宫里都是好东西,也不知道姐姐这个从小到大,在范府门客眼里的一个粗人,能不能品得出来。
范饰月看着范微卿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家里吃的穿的都还行,就是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曾经的那些大人们,把咱府门都要踏破了。咱们认识的那个杨叔叔,一个月来了三次,每次走后阿翁都在后花园一个人闷坐。你说这是好不好呢?”
“这第三把丞相的位子再不到阿翁手上,阿翁都快走投无路了。要是阿翁没有与他相匹配的官职,那咱们阿娘以后生下的孩子,也是你我的弟妹,范府的未来,该怎么办呢?”
也是可笑,范微卿嘴里的这个“阿娘”,指的就是辛氏。
然而这个“阿娘”,既不是范微卿的亲娘娥氏,也不是范饰月的亲娘张氏。
至于辛氏以后的孩子,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辛氏眼见着身子不好,多年怀不上。
只是抬出来警示范饰月而已。
范微卿是急了,阿翁没有个好官职,自己谈婚论嫁时,也没个好靠山。
阿翁的官职一日没有着落,自己就一日谈不成婚嫁。
范饰月懒得管这些,只是对范微卿也是如此近利之人,感到惊奇。
“为了范府的未来,就要讨好把范府送到如此境地的人吗?”
她们曾经拥有的一切的是大羡的,却是大炻夺走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对这一切,接受得这么理所当然。
范微卿冷笑:“姐姐,你还在怨恨阿翁把你送入宫中吗?你可知阿翁当时万般犹豫,正是做好了不把你送入宫的打算。而答应的人,正是你。”
范饰月深眸一黯。
宛如明珠坠入黑海。
她本以为阿翁的想法里,并没有把她不送入宫这个选择的。
毕竟那么多前朝文臣,还躲在阿翁这棵大伞下面,需要他的支撑。
她记恨阿翁的选择,和商谦君逃出范府的时候,也没有回过头。
也不在乎范府的人,之后过得如何。
这一记恨,便恨错了一辈子。
“我知道了。”
范微卿走得时候,范饰月让她带走十罐银针茶叶。
“你喝了三盏。”范饰月解释道。
范微卿脸一红。
未出阁的女子在外喝茶不能超过三杯,不然会给别人造成贪饮的不良印象。
这是她时刻约束自己的准则,为的是让出身失利的自己有更多的机会。
“不用不好意思,”范饰月怕她不拿,“这就是个解渴用的东西,而已。”
范微卿更加难堪了,谢过便走了。
……
后殿里。
“姜培,你说的可是真的?”
太农令姜培擦了擦汗,回道:“陛下,是的,大旱已经出现在十四个县了,并且大有蔓延开来的趋势。这大旱,往前推三百年都未曾有过。”
“一点征兆都没有吗?”尧焻焦急道,“朕记得你跟朕担保过,今年是个风调雨顺之年。”
“架不住,架不住天公他,他……”
太农令姜培昨日忙着安排各县事宜,都没想好应对第二天陛下责问的措辞。
圣上威怒之下,性命都难说。
一旁的生义河这时赶忙站出来,给自己同僚救急。
“陛下,天灾来临,谁也不可预测。”
“如果谁能预测得到,那必定得是巫女之流了……”
生义河见自己随口一说,尧焻的脸色居然陡然一变,转瞬间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东西。
尧焻问道:“姜培,那你可还需要什么帮助,朕立刻应允了。”
姜培道:“各县的具体救旱措施,臣昨日已经分派下去了。只是还缺些兵力,负责运送救急的工具,以及镇压天灾时可能出现的民乱和反兵。”
“朕立刻拨给你。至于统领的人——”
崔韬上前一步,“臣愿意领兵前去,与姜大人一起协力救援出现大旱的各县。”
尧焻一脸满意:“去吧。”
生义河眼见他心中的前朝遗民,崔韬,又在陛下面前卖了个好,心里一顶一的不开心。
尤其是陛下和崔韬都长得高大威武,自己一个六尺老汉老是站在中间,颇没了气焰。
崔韬正是青云直上之时,自己也不愿做这个触犯大红人的倒霉人。
不过前朝的这些达官贵族之后,需要铲除的可不止崔韬一个。
在姜培和崔韬走后,他极力进言。
“天灾来势汹汹,恐有巫女妖人作乱。真是可怕呐!”
“想当年,咱们村子里有个很邪门的惨事儿,一家五口一夜都没了。当时跳大神的就告诉我们,这是巫女所做之祸事。”
“巫女来去无形,也能化作人形,隐匿于人世之中……”
尧焻明白,生义河有时喜欢影射诋毁范饰月,这位来自前朝丞相之家的范夫人。
于是两三句先把他打发走了。
独留自己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忽然一阵心慌。
生义河和他是一个村子长大的,生义河说的那些事情,他也全都亲眼见过。
本不应该轻易怀疑自己的身边人。
但这可是三百年难遇的大旱啊,太农令也错估了的。
范饰月预测的这桩事,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准确得有些太巧妙了。
人一旦怀疑起来,很多日常忽略的东西都变得可疑起来。
尧焻记得,范饰月对他说跟商谦君没有私情的时候,他还是不信的。
可是仔细想来,范饰月哪是会与商谦君有私情的模样。
对着商谦君说提剑就提剑。
倒是一介女子,居于范府之中,就能知道商谦君和弥刹军的行踪,十分可怖。
……拥有预测能力的巫女。
……与天灾相连的巫女。
……化作人形,隐匿于人世之中。
生义河说的这些话,再次不受控制地在尧焻耳边回荡。
“陛下,北边军事密报!”
来自殿外小宦官的通报,才让尧焻稍稍收回纷杂思绪。
“让他进来吧。”
“启禀陛下!我军密报,弥刹军现准备离开北胡,重新试探我大炻北境!”
这倒是是个绝妙的时机。
尧焻左手摩挲着右手上的墨玉扳指。
“袁为祥!”
袁常侍在殿外听到传召,当即走了进来。
他方才看着许多小宦官进进出出的,就预感有大事发生,少不得自己忙的。
“奴家,在。”
“即刻打点朕的出军行装,另外,传我口谕去大梁,让文王和文王妃进宫。”
“是。”
袁常侍忙不迭地去交待小宦官们,给陛下打点行装。
陛下喜好穿什么衣服,不喜欢戴什么饰物,都是要一一提点的。
大炻日益繁大,宫里要用人的地方越来越多,自己免不了要多操心一点。
忍不住操心的还有陛下今日的命令。
袁常侍依稀记得,前不久这新皇才杀鸡儆猴,要走了穆王和穆王妃的脑袋,吓得文王和庄王两家子纷纷躲回封地。
这次又要请文王来,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大动静。
他处理了靳小娘子这事,现在不知道又有什么事等着他来处理。
闹心。
每次问镇儿,又说常怡苑那边一切如常。
“袁常侍,这是镇儿这个月孝敬您的东西。”
镇儿正例行来到袁常侍这边,送点孝敬,顺便送点常怡苑的消息。
没想到突然挨了袁常侍一脚,真是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