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炻六年冬,寒风萧肃。
范饰月并没有因为外面飘着鹅毛大的雪花而选择躲在营帐里取暖。
她站在自己的营帐外面,死死地盯着不远处最大的一处营帐。
她的目光比冰霜还要冷。
那处最大的营帐里,外面站了一圈守卫,边上插着一枚印着“羡”字的大旗。
里面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可以听得出来,这里面有不少年轻妇人和汉子。
又过了片刻,一名青衣男子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范饰月在这边等着,于是笑脸盈盈地走了过来。
男子走的时候,腰封上的不同玉佩相撞,碰擦出丁当声,与这男子贫瘠的薄身板儿并不相称。
满脸红通通的。
范饰月懒得去想,商谦君这满脸的红色,有几分是因为外面冰冷的天冻红的,又有几分是因为陪陈王喝了一晚上的酒喝红的。
“谦君。”
见商谦君走来,范饰月勉强矮身行了一礼,以表对夫君的尊重。
青衣男子拉着范饰月的胳膊,温柔道:“都说了,身体不好就回营帐休息,别在这外面站着,冷。”
范饰月只感觉酒气萦绕着自己,特别不舒服。
她定了定自己,没让商谦君拉动她。
“陈王殿下……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商谦君终于明白了她在外面站了半晚的意思。
回复的语气里已不见温声:“殿下没有明说。我们也不该揣测殿下的意思。未说,应该就是暂时先原地不动。”
“可就算暂时原地不动也不应该……”
不应该每日寻找当地美艳妇人,寻欢作乐。不应该不操练兵马,规划作战,以至于被大炻的军队逼到北边边境,再也无处可退。
范饰月此刻的目光跟刀子一样凌厉。
眼见着范饰月积压的不满一触即发,商谦君脸色缓和了一些,揽过她的肩膀,哄道:“月儿,我们应该相信陈王殿下。殿下是很英明的,不然怎么能继承我大羡的大统呢?来日殿下光复大羡成功,我就可以做丞相,你就可以像你阿娘那样,做丞相夫人……”
商谦君一如既往地用着这些大差不差的话来安慰范饰月。
过去三年,这等话术大部分时间还是很有效的。
范饰月的目光愈加黯淡起来。
商谦君并没有注意到夫人此时面色的变化,仍沉浸在自己描绘的斑斓景象里,唾沫星子都快飞出来了:“到时候咱们回到皇都,把最好的院子买下来,就是那个连你阿翁也舍不得买的那座……”
咚、咚、咚。
兵马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正在步步逼近,而且速度很快。
经常作战的人应该能估摸出来,这来势汹汹的兵马至少有三千。
营帐周围的守卫们一脸惊慌失措,四处张望。
一些衣衫不整的人也从营帐里懵着脸跑出来。
商谦君这才发现异样,停止了诉说。
放在范饰月肩上的手也一时没了力气,垂了下来。
“尔等前朝余孽,今日死期已到!”
铿锵有力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转眼望去,军营周围不知何时,飘满了写着“炻”的赤色旗帜。
扑通、扑通。
还在追随大羡的弥刹军这边,人已经因为忙着逃走而绊倒一片。
商谦君也赶忙上前,冲上那处弥刹军最大的营帐。
里面的妇人和汉子哭号着跑出来,而他们的陈王,在出营帐的那一瞬,被一根铁枪钉在了地上。
雪地霎时间红河流淌。
商谦君在看到陈王倒下的那一刹那,和弥刹军的其他人一样,明白了光复大羡这辈子已然不可能成功了。
他转身回去看范饰月,带着一点刚刚没带她逃走的愧疚。
不知道这个前丞相之女,对他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挟持她出逃炻军重围是否可行。
“月儿……”
商谦君以为会在范饰月的眼睛里看见惊慌,泪水和求助。
可意外的是,这三样没有一样呈现在此刻的范饰月的眼眸中。
他的夫人出奇地平静。
甚至看着他,冷笑了一下。
那轻蔑的一笑刺痛了商谦君的眼睛,他生平最讨厌别人用这种轻蔑的笑来看他。
范饰月指着商谦君,笑道:“我死到临头了,你也是。”
商谦君不顾已经冲到他们这边的炻军,怒笑道:“范饰月,你在得意什么?你以为你这辈子很讨人喜欢吗?论才学品性,你甚至不如你的庶妹微卿。我和其他男人一样,如果可以得到微卿,看都懒得看你一眼!”
“哦。”
范饰月淡淡回了个字。
她对于商谦君的临死倾诉,有些震惊,但也没那么震惊。
在这三年逃窜生活里,商谦君那些表面关心实则不在意的举动,她也了然于心许久。
炻军的刀插进了商谦君的腰腹。
商谦君腰封的那些硕大玉佩,悉数掉在了雪地上。
那可都是他这些年逢迎拍马陈王殿下的果实。
和他的人头一起,最终裹于雪被之中。
刺——。
刀尖破开寒风的声音。
炻军的刀下一步就要挥往范饰月的身上了。
范饰月从内袍中掏出一把短刀。
这还是大羡太后曾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小时候,她很羡慕家里的哥哥弟弟们可以佩戴刀剑,获得精致的宝刀作为生辰礼物。
然而阿翁却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家不适合佩戴刀剑,她怎么央求都不给她。
后来一次宫宴聚会,大羡太后见她喜欢,直接当着她丞相阿翁的面送了她一把。
这下她阿翁再也没有办法反对。
“月儿为何佩戴不得宝刀?”
大羡太后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
每每想到这把刀的来历,暖意都涌上范饰月的心头。
这把刀也在三年的逃窜生涯中,保全过范饰月好几次性命。
如今,她没有办法像这把刀护全她一样,自己来护全大羡了。
那就让这把刀送自己一程,让自己和那生她育她了十五年的大羡王朝,一起上路吧。
啪嗒。
眼前的少女倒在血泊中。
炻军的人很是诧异,这反叛新王朝的弥刹军中,貌似只有这一位是真心愿意随着旧王朝的覆灭,而跟着去黄泉的。
后面传来洪亮的人音,伴随着快马踢踏声:“皇都急报!陛下有令,若发现前朝丞相范恭之女范饰月,可免一死,送入皇都审讯!”
“皇都急报!陛下有令,若发现……”
传讯兵重复着圣令,这位炻兵又转头去看倒在地上的少女。
这位少女握刀决绝,气质超然,倒是有几分可能是前丞相之女。
只不过,这位少女已经失去了气息,永远也听不到赦免她的圣令了。
也许,这就是那些不听不劝,非要忠于那暴戾大羡的人,最好的下场了吧。
炻兵心里叹道。
……
范饰月闭上眼睛之后,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久都没有做过的,异常放松,异常香甜的梦。
梦里,仍在大羡皇宫的御花园里。
大羡太后一边牵着自己的手,一边指着姹紫嫣红的花儿,对小小的范饰月问道:“月儿,你说我们大羡的花,好看吗?”
“好看!”
范饰月不假思索道。
大羡的花好看,王宫里大羡的花自然更好看。
太后摘下一朵,别在范饰月的耳后。
“相府小娘子人美,衬得花儿更好看了!”
太后身边的侍女纷纷讨着太后的欢心称赞道。
范饰月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心里又跟涂了蜜糖似的。
她在相府里,可得不到这么多夸耀。父亲对她一向很严厉,外人也都说她妹妹范微卿更知书达理讨人喜欢。
却没有注意到,太后在一旁看着花儿出神,喃喃道:“要是我们大羡,年年都能开出这么漂亮的花就好了。”
太后的脸上,是小孩子看不出的,属于大人的担忧。
……
那为什么自己此刻又能看见太后脸上的担忧呢?
范饰月缓缓睁开了眼睛。
噢,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
自己闺房里的一切映入眼帘。桌子,凳子,竹简,笔墨,磨得锃光瓦亮的铜镜和母亲留给她的首饰盒……
还有两个一直比较沉默的贴身小婢女,小貂和小惠。
这两个贴身小婢女都是安静做事型的。
哪怕在她准备和商谦君逃走的当天夜里,这两个小婢女发现了端倪,也没有说什么僭越的话。
只是小貂,站在当时假装睡着的她的枕边,轻轻说了一句:“小娘子,外面天冷,这段时间就不适宜出去,在院子里多待了。”
虽然范饰月并没有听进去。
在两个小婢女退下之后,自己毅然决然地奔赴了和商谦君的光复大羡之路。
总之,死前自己还想起了这两个小婢女,也许是对她们还留有一点怀念。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自己或许不会跟着商谦君跑了。想别的法子光复大羡?但陈王殿下眼见着不可靠。
大羡,怎样才能变回原来的大羡呢?
想着想着,范饰月听到小貂对自己说:“前面传了话,夫人马上过来看您。”
死前的景象,有必要这么还原出所有经历过的事情吗?
范饰月低头看了看自己,该有刀伤的地方也没有刀伤。
吹弹可破的少女肌肤也展现在自己面前。
再一抬头,辛氏就出现了。
“月儿今日,身子可还安好?听你院里小貂她们说,你休养得还算好……”
范饰月的生母张氏,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而死。张氏这一生,也就留下了范饰月这一个孩子。
张氏走后三年,范家老爷范恭又娶了一门继室辛氏,填补正妻的空位。
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范饰月对待辛氏也就和对待父亲的那些姬妾一样,不冷不热的。
“嗯,身子好了些。”
范饰月嗯嗯答道,她平日里与辛氏的对话也不外乎这几个词。
辛氏踟蹰了一会,缓缓开口道:“月儿,希望你不要怨阿娘替你阿翁讲话。你昨日和你阿翁发了那么大一通脾气,我们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你想过你阿翁的难处吗?他这三年,没有几天是真正睡好吃好的,你也能看到……”
“你昨天发脾气的事情,差点传到袁常侍的耳朵里,幸而下人们乖巧,没在常侍大人面前暴露丝毫。袁常侍代表的可是陛下,我们现在处境尴尬,还在等陛下的安排,如果得罪了陛下……”
“我们知道你对……对大炻的胜利,对改朝换代难以接受。可现在这是事实不是吗?你阿翁代表不仅是自己,不仅是我们这一家,还代表着多少和他一样的前朝官员,我可以求求月儿你,哪怕多替你阿翁稍微着想一点好吗?”
辛氏说得潸然泪下。
半弯着腰,头几乎快低到这个府里唯一的嫡女身上。
范饰月突然发现,自己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受过,辛氏是真的爱她的父亲,是真的担忧着她的父亲的。
辛氏入门以来,从未诞下一子,却还要每日如履薄冰,面对着多子的姬妾们和这一大家子的事儿。
还有自己这个在大羡王朝顷灭后,再也没有给过任何人好脸色的刺头。
……袁常侍……
范饰月还从辛氏的话中,得出了自己此刻所在的确切的时期。
大炻三年。天下尚未完全安定。
父亲范恭等一众前朝文官,并没有随着大羡皇氏一族的离去而逃亡或者殉国,在发现新皇帝对他们并没有有所处置的时候,侥幸地待在原位,期待着天下完全安定之后,新皇帝会给他们一个好归宿。
更幸运的话,官复原职。
一日,宫里的袁常侍来到范府,口头带了陛下的意向,说是希望范家嫡女入宫,为天子的夫人,范家可以有三天时间考虑一下答应或者拒绝。
这是带着好意的意向,意味着陛下对这批前朝文臣肯定不是想赶尽杀绝的。
范恭自然大喜。
可是他也没有当场答应。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的亲生女儿,他原配的唯一孩子,他府上的唯一嫡女,要入宫当一枚缓和当朝和前朝旧臣关系的棋子。
稍有不慎,范饰月就会有一个极其凄惨的下场。
到时,他如何在九泉之下,面对自己曾经的发妻?
自然没有拒绝新皇的理由。九成的几率会答应,一成……观新皇如今的态度,似乎不答应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上辈子,就是在范恭犹豫选择的时候,范饰月通过一个侍卫知道了,一个曾经在父亲门下待过的清俊门生,还在为大羡效力。
半夜,范饰月便在侍卫的帮助下,逃出范府去找商谦君了。
没想到又回到此刻了。
看着对面辛氏憔悴的面色,愈加真实的面孔,范饰月感觉是否是老天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希望自己重新做出一个选择。
不用老天提示,自己都不会再选商谦君了。
“月儿……我今天或许言重了,你先歇着,我出去了。”
辛氏习惯了范饰月面对自己和范恭时,那副倔强的样子。猛然抬首看见对方的脸上多了几分深沉之色,忽觉自己言重,一阵心愧,准备还是回自己屋里待着,不再惹这范小娘子心烦了。
至少自己今天该说的都说了。
岂料范饰月沉声道:“阿娘,我答应入宫了,就让阿翁别再那么忧心了吧。”